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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赵括开口,都不能勉强她离开邯郸,又何况是别人?
月夕心中微叹,淡笑着起了身,道:“不管你要走要留,可我却要走了……”她想了想,又道:“卉姬,若你在这里受人欺负,不如跟我回秦国。你放心,有我在,无人敢动你一根毫毛。”
卉姬微微笑着,缓缓地摇着头。可她虽笑着,笑容中却是一股凄然之色,月夕忽然心有所感,回身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人与人之间的情份,有时真是奇怪。她明明晓得卉姬对赵括的一番心意,一点也不逊于她。若是放在许多人间宅院里,她们两人,本该是彼此厌恶争吵不断,又或者是明争暗斗至死方休。可她们两人之间,却丝毫也没有这样的暴戾之气,有的只是同样的失意,与同样的悲悯。
卉姬凝目望着月夕:“月儿,我怎么忽然间觉得你不像个姑娘,倒像一名男儿郎?”
月夕笑了笑。她在王龁军中,在灞上大营,又有谁不当她是一名男儿郎呢?
卉姬忽地又笑了:“我明白了……便是你方才那一句话,我好似见着了将军一样。”
她伸手抚着月夕的脸:“你同将军两人,根本就是一模一样的性子。理得他人说什么,只做自己该做想做的。还非要以一己之力,护着身边的人。月儿,这世上果然就该是你陪着他,可你为何不陪着他?”
她从前不明白。赵括,他总将自己护在身旁,她亦是甘愿柔顺地躲在他的羽翼之下,可为何她一步也走不进他的心?直到今日,她却终于懂了。不是因为她曾嫁过人,不是因为她是他的嫂子,更不是因为她曾沦落风尘,而是……他心上的人儿,绝不能是仅仅是一朵娇弱的花朵,是要同他一模一样,能陪他在江湖上沥风沐雨之人。
月夕淡淡一笑,留下卉姬一人,径自下了楼,出了快风楼去。
卉姬一人独坐着,自酌自饮。待到听月夕的脚步声远去,二楼一旁一间小室的门扇被人从里面轻轻地推开,一名年轻人走了出来。卉姬只听到他的脚步声,便已笑道:“小秦,快来,把你的酒樽拿来,再同我喝上几樽……”
方才那两个酒樽,一个是卉姬的,另一个是小秦的。
她伤心恐惧的时候,好歹还有一个真心人会来陪她。
小秦扶住了她,低声道:“卉姬,方才那个姑娘……你若真要回秦国,应该跟她回去。她能帮得了你。”
“你怎么晓的?”卉姬笑道,“你认得她?”
“从前在王祖奶奶的身边,见过她一面。她不是祖奶奶的嫡亲曾孙女,可比我这个嫡亲曾孙要受宠风光多了。”
“你的祖奶奶,不就是……”卉姬惊诧地望着小秦。小秦点了点头:“是。卉姬,你可要回去?”
“难怪,她要赵将军以为她死了……”卉姬恍然大悟,又咯咯地纵声笑起来,“我为何要回去?为何你们人人都要叫我回秦国去?我不回去,我不要回去。咸阳到邯郸,有三千多里。三千多里路,那么长那么远……可这快风楼到马服君府,不过二里路。他要见我,立刻便能见着了,就像今夜一般,想见我便来了……”
她似醉未醉,笑得肆无忌惮,尽是狂态。小秦心中一阵酸楚,不由得紧紧地抱住了她。
她的心事,赵括懂,月夕懂,他更懂。
天地渺渺,上下无垠,然而比起相思之情来,确实还要短了许多。
他可以日日来陪她,可见到的不过是她对口中那人的单思之情。而她口中的那个人,想要见的又是谁呢?
他要见的人,莫说只隔着三千里,便是如今黄泉碧落相隔,他的心,也早跟着去了。
有些人,你离他很近,又离他很远。
咫尺天涯间,只隔了一点心。
☆、35 清光隔咫尺
乌云踏雪一直在快风楼下徘徊,一见到月夕出来,便寸步不离地跟着月夕。
月夕行一步,它便跟一步,它呼出的白气,一团团地喷在月夕的脸上。他这样调皮,月夕想笑,又有些想哭。
“阿雪,我要走了,乖乖的回去。”她抚着乌云踏雪脖子上的鬃毛。可乌云踏雪仍是不依不饶,就是赖在她的身边。
马通人性,若是它的主人在,他又会是怎样一副无赖模样?
月夕有些痴愣。卉姬说他不是负心薄性之人,其实他就算是真的忘了她,又怎么能算负心薄性呢?
明明是她先骗了他,先离他而去。
她只是瞧见了他,那样亲昵地拥着那位美艳的玥公主,说着温柔的情话,这才心里有一些不开心罢了。
可她,真的只是有一些不开心么?
乌云踏雪缠着她,她不晓得如何是好。她想了想,索性骑上了乌云踏雪,低声在它耳边道:“阿雪,你晓得福伯的摊子在哪里么?”
她在这邯郸城里,曾与他同去过的有两个地方,一个是快风楼,另一个便是福伯的面摊铺子。
乌云踏雪“呼哧”了两声,似是明白月夕的吩咐,缓缓地迈开了步子。秋深夜寒,月夕有些心力交瘁,伏在乌云踏雪的背上,从它的身上才觉得有一丝暖意。
乌云踏雪带着她,一路朝东,穿过邯郸城,穿过驻马桥,慢慢停在了东边的一条巷子里。
还是那间当街的屋子。竹棚、面锅、风灯都已经收进铺子去了,门板也都一一插好,只从门缝中透出昏黄的灯光。不过是戌时中,福伯竟然已经收了摊子;记得上一次赵括带她来的时候,将近子时午夜,还有人在外面吃着面。
不过才隔了半年,福伯的铺子也改了习惯了么?还是秋来春去,他也不愿受冻了?
月夕缓缓地靠近了屋子,听见里面传来福伯的低沉的叹气声:“你说你,怎么就搞成这样?”
福伯的屋子里还另有一人,所以福伯才提前收了摊子么?
月夕侧过身,悄悄地从门缝里瞧见去。屋内悬着那盏风灯,福伯对着门蹲在席子上,他的旁边,正坐了一人。
他果然在此。
昏黄的灯光下,他眉眼之间,清俊之姿,一如从前,只是蒙上了一层隐隐的酸楚。
是他方才在卉姬与赵玥面前,都没有露出过的神色。
月夕屏着呼吸,贪看着他的脸,听到福伯对他说:“你爹爹一心要你光大门楣,又想你为他报答平原君的知遇之恩,这是人之常情。可我知道,你是压根也没把这个马服君的爵位放在心上。我明白你心里是怎么想的:等哪日为你爹爹还完了恩情,便退了那个玥公主的婚事,带着你娘和菱儿去代郡、雁门。”
再与她一起,纵马疆场,将匈奴人逐出边关……
一股潮热顿时涌上月夕眼眶。他从来也没有欺瞒过她,他同她说的每一句每一字,确确实实都是发自肺腑。
福伯又叹气道:“那日你带她来,我只当你一早已有了打算。我瞧着那小姑娘长得眉清目秀的,心中着实为你欢喜。想起从前你同我说的话,便随手给了她三个刀币,可你……”他说这,又叹了口气,转过了身,蹲在一旁不说话了。
月夕不由自主摸了摸怀里,三枚刀币仍在她身上,从不曾离身。他曾同福伯说了什么话,福伯为何要给她三枚刀币?
赵括见福伯郁结,反倒笑了笑,他一手搭住福伯的肩膀:“福伯,给她了便给她了,我从来便没想过要你收回来。”
“说的什么话?明日你还要迎娶玥公主呢,年纪轻轻的,难道你就真的……”福伯叹的重了些,他朝着赵括挪了一点,轻声道,“她怎么……就不在了?”
“我与她在上党起了冲突,打了她一掌……”
“你……”福伯跳了起来,随手拿过身边的勺子敲了赵括的脑袋一下,“你怎么这么糊涂,学了一身本事,是用来打人家小姑娘的么?”
“福伯,她是秦国人。”
“什么秦人赵人,那个卉姬不也是秦国人?也不见你对她说过什么重话。秦赵同源,你小子几时也这么迂腐了?”福伯再舍不得敲他的头,勺子在席子上连敲了好几下。
“我第一眼见到她,便猜到她是秦国人。她不但是秦国人,应该还是秦国贵胄之女,身份应该十分显贵。”
月夕住在宣华宫,连丞相范睢都要让她三分。若是不晓得底细的人,确实会用显贵两字来形容她。月夕也晓得,她在他面前,几次露了口风,他猜到自己是秦国人,且身份异于常人,倒也不难。
可他是如何在第一眼见到自己时,便猜到自己是秦国人?月夕回想在那日在信陵君府前初见他种种,可怎么也想不出自己是如何露出了破绽。
福伯长长的“哦”了一声,半晌道:“也难怪,如今西边打成这个样子。可你既早猜出了她的身份,你就不该……怎么就……唉……”
“我虽然猜出了她是秦国贵胄之女,可与她在一起的那短短几日,心中却是说不出的欢喜。只要能与她一路相伴,莫要分离,便什么也顾不上了。一想到若真要与她分别、不再相见,心中除了舍不得便只有舍不得。我明明晓得不该泥足深陷,可又一错再错,”赵括苦笑着低下头,“福伯,我实在是身不由己。”
他笑声淡淡,悲伤和寂寞亦是淡淡。
目成而心授,便再也身不由己了。
霍太山的山谷中,她曾问他为何要喜欢他,他便是这样答她的。他确然不是只为了哄她。身不由己,以致于这分离的滋味,便是想一想,他都不能。
他这般一拖再拖,等来的,却是上党那一夜的天人相隔。
可他对她钟情若斯,却仍能在所有人面前装出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直到了福伯面前,他视之为父的老人面前,才终于肯吐露了自己的心事。
她既然不在了,他便也什么都无所谓了。
娶了谁又不肯娶谁,于他还有什么区别么?
越晓得他的情意,月夕的心中便越是苦楚,竟未察觉到乌云踏雪凑到她的身旁。它鼻尖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月夕心神恍惚间,直觉要避闪,却轻磕到了门板上,发出“咚”的一声。屋内赵括立刻喝声道:“是谁?”
☆、36 伤彻怀月人
月夕再顾不上安抚乌云踏雪,身子轻跃、斜飞上了对巷的屋角,藏身其后。屋内一块门板一卸,赵括闪身出来,见到是乌云踏雪,愣了一愣,伸手轻轻地抚着它的鬃毛道:“阿雪,你怎么寻来了?”
他竟然也学着她叫它阿雪,月夕忍不住笑哼了一声。又见屋内的灯光从这卸开的门板间泻出,洒在他的身上。他伸手抱住了乌云踏雪,将脸贴在方才她贴过的地方,默然不语。
福伯站在他的身后,探出半个身子,愁着脸望着他,不住地叹气。
过了片晌,他低声同福伯说了几句,又从怀里取了钱囊塞到福伯手里,这才牵了乌云踏雪而去。那一块门板又被福伯从里面慢慢合上,屋内风灯未熄,黄色的灯光伴着福伯的叹息声,一声声一道道,从门缝里渗了出来。
月正天心,深秋的寒风一阵阵吹过,将两旁梧桐树上的黄叶,都吹落在地上。赵括一人一马,在这寂静的邯郸城里走着,显得格外的寂寥。月夕从屋顶上轻跃而下,与他相隔了四五丈,随他而行。
他一步一步缓缓走着,月夕便一步一步地跟着他。
他心中究竟在想着什么?竟然连他身后四五丈的细碎脚步声都发现不了;而她的心中又在想什么?竟然能忘了这四五丈的距离,危险得足以让他发现了她。
两人竟就这样,一前一后,缓步地走着。乌云踏雪仿佛晓得她在身后,未出异响,只安心随行。
他终于停了下来。
月夕抬起眼,茫然四顾。才见到这里是驻马桥。半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