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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被卖了,老妻也孤零了,自己也只好一走了之。
我为了好佛,把性情陶养得太懦善了,最后是给女人去提马桶擦皮鞋。我现在……他想到这里,跳了起来,把那佛像取下,向桌上破旧书堆里一塞,一个人跳着脚道:“什么我也不信仰了,我卖苦力挣饭吃去。”门外有一个人插言道:“老洪,你发了疯了吗?”说话时,韦蔼仁推开房门,走了进来。士毅倒不料他会来,笑道:“这样巧,我说这样一句话,偏偏让你听到了。请坐请坐。”蔼仁道:“我不要坐,同走罢。我在你房外站了好大一阵子呢,看到你自言自语,倒真有些奇怪。”士毅笑道:“是陈四爷叫你来的吗?谢谢你跑路,我觉悟了。我不想干那个厂长了,我也不给那个少奶奶擦皮鞋!”蔼仁倒愣住了,许久才道:“你这简直是和四爷闹别扭呀,你不怕他发脾气吗?”士毅微笑道:“发脾气又怎么样?充其量革了我工厂厂长的职务罢了。但是,我不要干了。哈哈,他是陈四爷,我是洪大爷呀!我告诉你,我现在心里空洞洞的,便是旧日的皇帝出世,我也不看在眼里,慢说一个酒色之徒的陈四爷。你走罢,不要和我这疯子说话!”说着,他一手开门,一手向外连连地挥着。韦蔼仁气得脸色苍白如纸,冷笑道:“好,很好,好得很。”也就一阵风似地走了。士毅这样一来,会馆里人全知道了。大家纷纷地议论,说是士毅没有吃饱饭的福气,所以干了三天厂长,就发了疯了。
士毅也不和那些同乡辩论,掩上了房门,一个人自由自在地在床上躺着,心里无忧无碍,几乎是飞得起来。他心里这才长了一分知识:做高官、发大财、享盛名,那都算不了什么;只有由束缚中逃出,得着自由,那才是真快活呢。他掩上房门,自自在在地睡着,外面同乡如何议论,他却是不管。许多同乡,以为名正言顺地把他说服了,也就不说什么了。可是士毅这两扇房门,自这时关闭以后,始终不曾打开。到了次日,他也不曾打开门露面。同乡向他屋子里来看时,原来连铺盖行李一齐都搬走了。这样一来,全会馆里人都愕然起来。
世界上只有为了穷困逼迫着逃跑了,却没有为了得着事、有了钱,反而逃跑的。大家猜想着,士毅是发了疯了,这样看起来,恐怕是真的发了疯了。除了和他叹息着是没有造化而外,却也没有人再去追念他了。
过了一天又一天,过了一个月又一个月,洪士毅的消息,却是渺然。这个时候,国内情形大变,今天一个警报,明天一个警报,一阵阵的紧张情形,追着逼来。有职业的人,已经感到恐慌,无职业的人,就更感到恐慌,哪里还会联想到这渺小的洪士毅身上去?然而有一天上午,在平汉铁路附近的一个村庄里,他忽然出现了。一个村镇小学,在门框上有一幅横额,上面写了一行大字,乃是欢迎凯旋。在这旗下来来去去的人,为数很多,脸上都表示着激昂慷慨的颜色。一个大礼堂里,座位上坐满了人,有的无地方可坐,就在礼堂周围,贴了墙站着。讲台上一个穿灰色制服的人,于不断的鼓掌声中,在那里热烈演讲,这就是洪士毅了。他在说了许多话之后,继续讲到:“我们饿了,要吃东西下肚去,我们身上冷了。要添上两件衣服,这为着什么?就是培养我们的身体,好去对付环境。又譬如我们身上有病,必需找医生吃药。这为什么?是对付我们身上的病菌。我们饿了、冷了、病了,一切听其自然,不想方法来对付,以至于死而后已,那就错了。诸位,我告诉你,我在半年以前,不但不是一个壮士,而且是一个懦夫,总想靠摇尾乞怜的态度,去维持衣食。但是结果却是我越柔懦,人家越欺侮的厉害,那衣食两个问题,也就越感到恐慌。有一天,我在街上听到演讲,大意说人必定要努力。抵御,才能自立。于是我就把每月可以收入一百多元的职务辞掉,跑到铁路去找一个小工当。身体上虽然是很苦,但是我每日工作,每月得着工钱,吃饱了就睡觉休息,不用去巴结人了,精神上却非常痛快。因为做工,把身体锻炼得健康起来。
两个月后,本军补充兵额,我就入伍了。我练习了四个月,就上前线,总算为国家尽了一些力。现在随着大家凯旋归来,我愿意将我的经验说出来,给同胞们作一个参考。总之,我们每一个人,总要先把自己的身体锻炼好,然后拣一件真正的有意思的事情做。那就是说,我们要自食其力,与人有益,与国家和民族有益。我希望同胞们都能够记牢我这话!”他说到这里,大家拍掌,有一个人却把手上的帽子抛入空中,站起来接着帽子,才行坐下。他那情形,分明是表示着有特别的赞成了。洪士毅在台上,不免向着那里注意了,随着那地方看去,正是以前的情敌王孙。他怎会到这种地方来?这事情有些不可思议了。他在台上把这番话讲完了,还有别人上去演讲,他就退席了。他出了大礼堂,正想找人把王孙寻出来。不料他已从身旁走出,一手脱帽,抢过来和他握手,笑道:“洪先生,了不得,你做了民族英雄了”。士毅看他时,不是以前那种样子了。头上那漆黑油亮的头发已经剃光。那窄小单薄,没有皱纹的西服,可改了灰布棉袍子了。虽然他的脸子不擦雪花膏,没有以前白,然而两腮胖胖的,透出红晕来,表示着他十分健康,因道:“你好!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呢?”王孙道:“我现在是这里的小学教员,至于何以到这里来的?这缘由说起来很长。贵军路过这里,大概还要耽搁几个小时,你若是没事,到小酒馆子里去,咱们坐着喝两盅,慢慢地谈心,不知道你肯赏光吗?士毅笑道:“可以的。以前的事,我已经满不放在心上了。”于是王孙引着路,将他引到村庄日上,一家小饭馆子里来。
这饭馆子,前面是席篷,一面摆了一张破桌子,一只托盆,堆了些油条烧饼之类。这边挂了一只鸟笼,用蓝布将笼子包围了。进了篷子,便是店堂,一边安着炉灶,一边放了几副座头,在座头一边,有一堆黄土墙,挖着一个门框,并没有门,只是垂着半截灰布帘子罢了。可是门框上贴了一个红字条,写着雅座二字。王孙引他走进屋子去,两个人都是一怔,原来这里坐着一个穿灰布旗袍,头垂发辫的女郎,在那纸糊窗下打毛绳东西呢。她虽是个乡下人,脸上不施脂粉,然而灵活的眼珠,雪白的牙齿,见人自也露出几分水秀。她猛然看到一个大兵进来,好像有些吃惊的样子,王孙却笑着向她挥挥手道:“不要紧,这是我的朋友。你告诉你父亲,给我们预备三个菜、一碗汤、一大壶酒。”那女郎笑道:“王先生,你也喝酒吗?”王孙道:“来了好朋友了。怎能够不痛快喝上两盅呢?”那女郎笑着去了。
王、洪二人坐下,先喝着茶。王孙不等士毅开口,便道:“我为什么来到此地呢?完全是常青刺激的呀。她把我以前和她恋爱的情形,完全告诉了陈东海。他这一碗陈醋的酸味,无可发泄,就暗告地方当局,说我是拆白党,把我逮捕了。但是我并没什么拆白的事情,可以找出来。当局自知理屈,关了我十几天就把我放了。那时,全杨柳歌舞团的人,眼见我受这不白之冤,并没有一个人保过我。柳岸想得着陈东海物质上的帮助,更是不管。我释放出来以后,再也不想和那班狗男女混了,就托朋友,另找出路。一个朋友向我开玩笑,说是这个乡村小学要请一位教员,教音乐、体育、手工三样。每月的薪水只有十五块钱,问我干是不干。我当时急于要换一个环境,就慨然答应了。朋友还不肯信,我去催他好几回,他才把我介绍到这里来。乡下的生活程度是很低,每月只吃四五块钱的伙食,已经是天下第一号的费用了。剩下的十块钱,我竟没有法子用了它。因为这里用不着穿西服,没有大菜馆、戏院,也没有汽车、马车,也没有上等澡堂、理发馆。出了村庄,就和大自然接近,大自然是用不着拿钱去买的。我现在除了教书,就是看书来消遣。六点钟起来,亮灯便睡觉,什么不想,什么烦恼也没有,我愿在这教一辈子书,不走开了。”士毅笑道:“你这刺激受得不小,心里十分恨着常青吗?”王孙道:“不,我很感谢她。不是她那样刺激我一下,我一辈子不会做人,不过是有闲阶级一种娱乐品而已。我有今天,都是美人之恩……”这句话不曾说完,那个女郎正端了酒菜进来,低着头,抿着嘴微笑。她去了,士毅叹口气道:“男子总是这样的,受了女人之害,总是说厌女人、恨女人,等到女人给他献殷勤的时候,他又少不得女人了。我这一生,大概是和女人无缘了。我们军长说了,等到不打仗了,带我们到沙套子里开垦去,这个我非常赞成,我愿意和这繁华都市,永不相见呢。”王孙道:“这样子说,洪老总,你是恨小南到了极点的了。”士毅道:“不,我和你一样,十二分地感激她,没有她刺激我,我只晓得做一生的懦夫,做一生的寄生虫,有什么用?经她处处逼迫着我,我才做了一个汉子。现在我替国家当兵,你替国家教孩子,我们都是一样的自食其力,总不愧为中国国民。凭这一点,我要感谢美人恩,还恨她作甚?来!我们喝个痛快。”说着,举起杯子来,咕嘟一声,喝完了那杯酒。王孙陪着喝干了一杯,笑道:“像小南这样的,不害人,也要害自己:我看得多了……”说时,那酒饭馆里的女郎,正向屋子里送菜。王孙接着道:“不过天下事不见得一样,美女有坏人,也有好人,三姑娘,你认为怎样?”王孙看了看她,又道:“今天你怎么自己送菜?伙计走了吗?”三姑娘道:“没有走。哦!走了。”王孙道:“我们来的时候,吓了你一跳罢?”三姑娘笑道:“我为什么那样胆小?因为这屋子里暖和一点,所以我在这里作活,大兵也是人,我怕什么?”说着,一笑走了。士毅道:“王先生,你在这个地方,又撒下相思种子了吗?”王孙摇了头,不住地笑,他只管向窗外面望了去,搭讪着道:“呵!这样冷的天,怎么把鸟笼子挂在屋子外面?鸟不冻死了吗?”
说着,跑出去,将那鸟笼子提了进来。掀开包围鸟笼子的蓝布一看,一只小小的竹林鸟,缩在笼底下不动了。它身上的羽毛,依然深紫翠蓝,间杂得非常之美丽。但是它眼睛已经闭住,一点不会动了。王孙捧了鸟笼,大吃一惊,叫道:“呀!常青死了!”士毅笑道:“你说不恨她,为什么又咒她”?王孙道:“我并非咒她。我常常这样想,这只美丽的小鸟关在笼子里,虽是吃也好、住也好,但是太不自由,这很像常青,于今它死了。常青在陈四爷那幢小楼房里关闭着,恐怕也和小鸟差不多罢。”他放下鸟笼,默然地坐下,斟了一杯酒喝着。士毅点点头道:“你虽是有点心理作用,然而我也相信你的话说得对。”于是也斟了一杯酒喝着。
两个人前嫌尽释,谈话谈得有趣,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忽然呜啦啦一阵铜号声,士毅站了起来道:“我们已经吹召集号了,就要站队开拔。今天在这里经过,遇到了你,我非常欢喜,再会罢。”说着,伸手和王孙摇撼了几下,另外一只手,却拍了他的肩膀,笑道:“我起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