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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笑了一笑,又没有向下问了。只是向她点了几点头,表示这件事可以办到。于是跟着在她后面,也慢慢地走着,自己那只手可插在衣袋里,捏了一把铜子票在手上,想拿出来,望了望小南的脸,想了一想,仍然又把铜子票放下了。看看快要到城门口,由人少的地方,到了人多的地方了。士毅站定了脚,向她笑道:“一个篮子要多少钱才买得到?”小南道:“我真要你的钱吗。那倒怪不好意思的,你送我到家,给我妈说一声也就完了。”她口里如此说着,眼光可就射到他插进衣袋的那只手上。士毅也不能计算袋里是多少钱了,一把掏了出来,就递给她道:“你拿去买篮子去。”小南低了头,手上虽接了他的钱,眼光可不敢直接和人家的眼光相碰,口里道:“我又要花你的钱。”她赶快就掉转身去了。
士毅见她有些害臊的神气,就觉得不便和她说话,可是不开口说话这个情形,又怪有趣的,跟着在她后面走了一截街,又转了两个胡同,始终是默然的,几次想和她说话,只是被无端的咳嗽声打断了。她几次也好像有话说,停住了脚,只一顿,她依然走了。后来走到一个更冷静些的胡同,她终于停止了,回转头来向他道:“你不要送了吧,我有钱回去就好哄我妈。我仔细想了想,你还是不和我家人见面的好。”士毅对她这话,当然有些奇怪:说得好好的,让我送她回家,为什么又变卦了?这倒是不能勉强,她说了仔细想想不能让我去,那或者另有原故,便站住了脚道:“我就不送了,你明天还到铁道上去吗?”小南道:“我哪有那么爱去?你借给我这些钱,我们家可以过两天的了。改日见吧。”她说毕,掉头就带跑步的走了。这时,却有一个推车卖烤白薯的走了过来,士毅见那卖白薯的,只管向自己望着,也就只好走了开去。
回到会馆来,看看日影东偏,算是混过了大半天。可是衣袋里一把铜子票,很慷慨的全数送给人了,这餐晚饭,未免没有着落,只得撒了个谎,说是钱丢了,向长班借了一毛钱,买了几个窝头吃。长班已经知道他有了工作,不但借钱给他,自己家里吃的一碟酸腌菜,也分一大半给他。士毅在一盏淡黄色的煤油灯下,左手拿了冷窝头,右手拿了筷子夹酸腌菜吃,心里可就想着白天那件事,觉得小南这姑娘也不完全不懂事,她不让我到她家里去,这便有些意思。想着想着,不觉吃了三个窝头,肚子便饱了。这一晚上,就做了一晚的零碎梦,有时把日里的事,重演一幕,有时把心里的希望,实现了出来。
到了次日早上,应该是九点钟上工的,七点多钟出门了,大宽转地绕着道,走到昨天分手的那个胡同前后,绕了几处,凡是极贫穷的人家门口,都不免重加注意。但是并不曾遇到小南,跑到两腿发酸,看看太阳高照,只得到会里去工作。不过心里这样想着,她把手上的钱花完了,一定会到铁道上去的,过了两三天,就可以再去找她了。她虽是有些害臊,然而她肯接我的钱,又肯明说出来偷煤块,我多给她一些钱花,她一定可以听我的指挥。如此想着,心里似乎有了许多安慰,也就加增了许多幻想。下午回家的时候,在老门房那里借了几毛钱,预备今明天的伙食。
在街上走着,心里想到,假使我讨了一房家眷,住在会馆里,洗衣煮饭,一切事都有人做,虽然多一口人吃饭,有十块钱一个月,也许够了。他如此默念着走着,忽然有人道:“嘿!你刚出来呀。”回头看时,只见小南空了两手在身后紧紧地跟着。她一见人,眼珠转了两转,低了头微笑过来。士毅看了她,也不知是何原故,立刻心上连跳了几下,问道:“你还没有买好篮子吗?”小南道:“我不是来捡煤核,我昨天回去,对我妈实说了,我妈说你是个好人,让我来谢谢你。”士毅道:“你妈知道我在这里做事情吗?”小南摇摇头道:“不知道。不过她说应该谢谢你,所以我自个儿就来谢谢你了。”士毅道:“这也值不得谢。你妈都不见怪你,为什么昨天你不让送你到家呢?”小南道:“这也用得着问吗?一个大姑娘,带个大爷们回去,那多么寒碜?”士毅道:“原来如此,我怕你不愿意和我交朋友呢?”小南笑道:“什么交朋友?你干么和我交朋友哇?”士毅道:“你穷,我也不阔,为什么不能交朋友?”小南道:“不是那么说?没有男女交朋友的。”士毅道:“怎么没有?现在大街上走着。那一对一对的,不都是朋友吗?”小南道:“那怎能比得?”她说了这句,看着士毅的脸道:“你住在哪儿?我还不知道哇。”士毅笑道:“你不问我,我告诉你有什么意思呢?我天天到这里来写字,住在湖南会馆,你若有什么事要找我,尽管来找我,不要紧的。你今天要钱花吗?”小南站着不走,用一只脚在地上涂抹着,不答。士毅便将借了的钱,分一半出来,塞在她手上。她伸手来接的时候,士毅却和她的热手心碰了一下。未免站着,向她脸上呆看着,不知所云。小南抬起头来,笑道:“你老看我做什么?”士毅道:“不是呀!年轻轻儿的人,都爱个好儿,为什么你就闹得这个样子,蓬头散发,满脸漆黑呢?”小南道:“捡煤核的姑娘,好得了吗?”士毅道:“你不捡煤核,干别的行不行?”小南道:“我什么也不会,干什么呢?”士毅看了她许久,却点着头叹了一口气道:“很好一个人,一点不想好。”小南倒也不见怪他这话,微微一笑地去了。
不过,士毅口里虽这样劝她,心里可又有一种别的见解,一个捡煤核的女郎,有什么向上的能力?只要给她几个小钱花,什么事情也可以办到。自己无非因没有接近过异性,所以想和她接近。为了要接近她,当然希望她没有什么高尚的思想,只要她贪我几个小钱得了。再说,她不过偷人两块煤,算不了有伤人格。这年头偷卖祖国的,多着呢,谁不比我阔呀?有道是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我为什么想不开?他如此想着,不但不惋惜她,而且只管高兴起来。这个姑娘,果然也就如他所料,到了次日他下工的时候,她又在路上等着。士毅是不必踌躇的了,就给了她一毛钱。这一毛钱,是预备自己做晚饭吃的,只好牺牲了。到了第三天,士毅却掉了个枪花,向她道:“这几天我还没有发薪水,礼拜的那一天,我有钱,我带你玩去。我还要买布给你做衣服呢。这两天我每天给你十个铜子买东西吃,每天你在这里候着我就是了。这几天你不来,礼拜那天,我就不带你去。”小南听说礼拜多给她钱,就答应了。到了礼拜六这天,士毅和那曹老先生求情,说是要先支一月的工钱,制点衣袜,居然得着了。
他几年来,没有在身上揣过十块钱,现在突然囊橐丰满起来,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一到了下工的钟头,便立刻走出大门来,心里预算着,见了小南之后,立刻就上街去买东西、洗澡、理发,买一件大褂,晚饭到小饭馆子里去。不!买一斤肉回去,自己红烧着来吃。回回由水果店门口,看了那红红绿绿的鲜果,又放出一种清香。那点心店里的装潢,多么美丽?酱肘店里的熏卤鸡鸭,多么肥腻?往日由门口经过,不免吞下几口馋涎,今天都该尝尝了。想着得意,低了头只管向前跑,忽然自己的衣服被人拉住,回头看时,小南站在身后笑道:“你跑什么?人站在这儿,你也不看见啦?”士毅道:“我已经发了薪了,明天可足玩一气,一早你就在铁道上等着我,好不好?要不,今天我们找个地方去玩也好。”小南指着人家墙上的淡黄日光,道:“什么时候了?回去晚了,我妈会骂我的。”士毅数了十个铜子,交到她手上,笑道:“好!你回去吧,你明天准能去吗?”小南低了头,却答复不出来。士毅道:“白天出来玩玩耍什么紧?你捡煤核儿时候,不也是成天在外面吗”小南道:“我怕碰到人。”说的这话,声音非常之低微,几乎听不到。士毅道:“老早的去,一定没有人的。”士毅口里说着话,眼光不住地向路上两头看着,以免有人来往听到。小南似乎看到了他这种情形,便走得开开的,才回头看着道:“得啦,我们明天见吧。”士毅听了她的话,既不便追求她,让她就这样走了,似乎又有什么事,未曾交代一般,又在她身后,紧跟了大半截胡同,看看她要出口了,才喊道:“你别忘了呀。”小南回转身来,将头点了两点,然后出口去了。
这时,士毅身上揣了十块钱在身上,就满街跑起来,要想买衣服,怕花钱多了。要买点心水果吃,又想还是吃饭要紧,要想到小馆子里,又想不如买了东西回家去做。跑了两条街,一样东西也不曾买得成功,倒跑得周身是汗。不过身上虽很受累,心里却异常的愉快,看到街上的事事物物,仿佛都格外有生机,那大放盘的衣店里,门楼上放了无线电播音机,围着许多人听,向来不曾留意的,现在也站在人丛里听了片刻。看见店家电灯都亮起来了,这才回会馆来,以便赶着做了晚饭吃,好去洗澡剃头,明天在见异性者之前,可以焕然一新了。可是当他到了家中,摸钱去买东西的时候,那十张一元的钞票,并不在衣袋里,竟不知何时,全部失落了。这不但一个月的食用无着,预备着明天所花的钱,也落个空。这一个极大的失望,将他周身的精力,全变成冷汗,由毛孔里排泄出来。
第四回 携手作清谈渐兴妄念 濯污惊绝艳忽动枯弹
这时,士毅在周身上下摸索了一遍,都没有钱,他就在破椅子上,用手托了头,前前后后,想着这钱是在哪里丢的?想了许久,记起来了。记得听广播无线电的时候,自己怕钱票失落,曾在衣袋里将钞票取出,向袜子筒里塞了进去。这一段动作,记得清清楚楚,决计不会错的,赶快弯腰一摸袜子筒,不由得哈哈笑起来,这里可不是那十元钞票,做了一小叠子,紧贴了肉吗?手里拿了钞票,想起刚才那一阵慌乱,真未免可笑。当时匆匆地买了一些现成的面食吃了,就赶到前门夜市,花了一块多钱,买了一件半新旧的灰布大褂,又跑到小理发馆去,理了一回发,然后很高兴地回去了。这一晚睡得更是神魂颠倒,做了几十个片断小梦,所梦见的,都是和那小南姑娘在一处。
到了次日起来,天色明亮未久,太阳还不曾照到院子里,士毅立刻就忙着用冷水洗过脸,漱过口,就向顺治门外的墙根铁道走来。可是当他走到铁道上的时候,那东边起来的太阳,还只高高照到柳树梢上,带了鸡子黄色,不用说,天气还早着啦。士毅走到小南上次偷煤的地方一看,她并不在那里,料着她还不曾来,向铁路两边看了看,依然还是向走去的路上走回。走了一截路,并不见她来,心想,莫非她早夹了,已经走上前方去了吧?如此想着,他转身依然向前走。这回走得很远,直等快走到西便门了,还是没有看到她,这可决定她没有来,二次又走回去。这样来来去去的,约摸走了一小时有余,并不见小南,两只脚有些累了,待要坐下来吧,铁路上有人经过,看到这情形,必要疑惑,为什么这样一个穿长衣服的人,一大早就在这里坐着呢?待要依然走,真有点累。一个人只管这样徘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