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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吉久说不去,吉宽更是火冒三丈,“说你不像男人,你就不像个男人,干女人的事也害怕,你哥哥我挣了钱,今儿我请你,也请请我自个。
咱就好好暖暖身子!”
吉宽真是被那工头气坏了的样子,越说喘息越粗,到后来,都有些接不上话了。
雪还在下,但已由雪片变成米粒,落到身上哗哗啦直响。出了院子,吉宽就把头上的帽子摘给吉久。虽是初夜,却因为雪的覆盖,屯街上特别
的静,连狗叫声都没有,仿佛雪是一只巨大的狮子,它吞噬了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他们一前一后,雪在他们脚下咯吱咯吱响着,这是这个夜晚
屯街上惟一的声音,惟一狮子吞不掉的声音,咯吱咯吱,和无边的沉闷作着对抗。
领弟弟返回二妹子小馆,小馆的门已经上了锁,棉被门帘没有遮住的缝隙里,虽还有灯光,却看出二妹子是不准备营业了的,因为那灯光是后
厨的灯光。吉宽毫不犹豫,上前就用脚踢门,边踢边喊,“来客了来客了快开门。”
没一会儿,二妹子就掀开门帘,把门打开。见又是吉宽,二妹子愣了一下,当发现后边跟了他的弟弟,笑就跟到眉梢了。“请进快请进!”
吉宽进来,老顾客似的坐到炉子旁,也示意弟弟坐,之后很有经验地喊,“小姐哪去了,两碗面,要肉沫的,一瓶二锅头,给炒一个猪腰花,
一个大肥肠。”
拿酒,下面,炒菜,这都是二妹子的活儿,吉宽一进来就喊小姐,让二妹子有些意外。他在小馆里从来不说话的。据响英讲,吉宽傍晚时分还
真活动过心眼的,不知后来怎么就变了卦。现在,是不是又有些后悔了?
在吉宽的再三招呼下,吉久慢腾腾在炉子旁边坐下来。吉久坐下来的时候,吉宽看见,他把狗皮袖筒也戴了出来。他的两只手虽然装在狗皮袖
筒里,他的身子却一直是哆嗦的,仿佛有一架机器在他的身体里运转。
这是这一天多来吉久遇到的惟一的热乎气儿,也是这一冬以来遇到的惟一的热乎气儿,整整一冬,他的身子都没暖和过,他的手脚一直都是凉
狗皮袖筒(6)
的,麻的,尤其手。因为他在扒虾头的时候不能戴棉手套,他的手往往冻得像是别人的手,毫无知觉。入冬以来,他做过好多次梦,那梦里总有母亲的笑脸,有狗皮袖筒两头伸出来的毛绒绒的狗毛。也怪了,他的梦里只要有母亲,就有狗皮袖筒,母亲总是站在堂屋,笑盈盈地送给他狗皮袖筒。今天,终于不再是梦了。
见火不旺,吉宽亲自拿起炉钩,在炉底哗刺哗刺来回钩着,火星顺着一杆烟的上升,立时蹿起了火苗,“小姐,拿柴火来,烧旺点。”
响英来了,依然是傍晚时分穿的那件对襟小花袄,嘴唇上依然沾着怯生生的笑,她抱了几棵木棒扔到炉子旁,又转身倒水去了。她转身的时候,留下了一股粗咧咧的粉香。这时,吉宽沉着个脸,向吉久使了眼色,低声说,“像个男人!”
声音虽低,却是又重又狠,仿佛咬住了一个什么东西。
吉久的脸、鼻子、耳朵一点点红了起来,身子也不再像刚才那样哆嗦了,不知是真的暖了,还是哥哥那句话起了作用。
其实,吉宽知道,吉久再暖,他的腿和手肯定还是麻的,它们和耳朵鼻子肯定是骨肉分家的。所以,吉宽一次性的,把响英送来的木棒都填进了炉子。
腰花,肥肠,很快就端上来了,吉宽把一瓶白酒一分两半,和吉久一人一杯,吉宽一上口就下了半杯,之后说:“喝,哥今儿个赚了钱,咱好好喝!”
吉久抿了一小口,就放下了,他其实不怎么喜欢酒的,他只是太饿了,他除了盼望有个暖和气儿,最盼望的,还是吃一顿饱饭。他已经一天半没有吃饭了,所以,三口两口,就把一碗面吃了下去。
吉久吃完一碗面,吉宽把自己这一碗也推给他,说,“你都吃了罢,我要喝酒。”
吉宽不吃饭,当然是因为他吃过饭了,吉宽不吃饭,却一直不停地说话。吉宽不停地说话,只是一句话“妈的,咱是男人,咱得学工头,咱怎么说也是个男人!”?穴见插图152页?雪吉宽不断地重复这句话,其中的含意吉久是应该明白的。吉久也确实明白了,因为后来,他不光脸膛、脖子、眼窝和脸、鼻子、耳朵一样放出光彩,他的头发,他的整个人,都放出了湿漉漉的光彩。
两碗面条下了肚,一条冻僵了的蛇复苏了,血管里的血化开了的雪一样在身上流,痒酥酥的顺脖口往下走,直奔胳膊,直奔下体。这一点,吉宽看在眼里,也体会在心里。当吉宽感受到有东西在吉久身上痒酥酥地流,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百元票子,“啪”的一声拍到桌子上,大声冲二妹子道:“来吧,侍候侍候俺哥俩。”
吉宽说出这句话,简直就像一个老嫖客,不但镇定且富有经验,傍晚时分闪烁迟疑的样子丝毫不见。
吉宽镇定,二妹子更是镇定,她早就觉得他不是新手,不过是在二妹子面前装装罢了。可是二妹子不知道他和弟弟,他俩到底谁要谁。是他弟弟要小姐,是他要小姐。说实在话,不管是他,还是他弟弟,二妹子都是不想陪的,看外表,就知道他们根本不是她的对手。不过,下了一天的大雪,也实在是太无聊了,太寂寞了。
吉宽不由分说就把小姐指给了弟弟,并且让他们先走。小姐响英顺利地响应着吉宽,拽着吉久的手,进了后厨。
二妹子的后厨到底有多大,有几铺炕,吉宽是无法知道的,他只听村里人说,那后边还有好几个包间,专供村干部什么的领人来。今天,他想知道吗,说句心里话,非常想。可是,当他的弟弟和小姐离开了他,他立即又回到原来的他了,他看都没看二妹子一眼,佝着肩,缩着头,用一根手指,把钱推给二妹子,沉闷然而坚定地说:“结账!”
结了账,吉宽从小馆里走了出来,把自己送到夜晚的雪地里。雪似乎小了,但风却大了,呜呜呜的,仿佛有无数只野兽在嚎哭。吉宽站在风雪交加的夜晚里,故意让自己冷,让自己失去知觉。可是,他的知觉灵敏着呢,雪花刚刚打进他的领口,他就感到了一股痒酥酥的溪流,它们虫子似的,东爬西爬,一涌一涌的。
在这个晚上,由于怎么冻都不觉得冷,由于大脑的思维异常活跃,吉宽还想起了另一个晚上。那个晚上,他和一个女子差一点就睡在一起了。
他要是和她睡在一起,他们就结婚了,就有一个温暖的家了。他和那女子,是经媒人介绍认识的,那一天媒人把那女子领到他家就走了,扔下他们俩。那是一个多好的机会呀!那时他才二十五岁。那时他和那女子之所以没睡成,是因为他一想抱那女子,那女子就提房子,说要是不答应盖新房就不让他动她。即使借钱,他也是有能力盖新房的,可是他就是不想在抱那女子之前给她他妈的说法,他就不知道他妈的这新房旧房和抱她有什么关系。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说,他一下子就火了,呜呜嗷嗷把她骂了出去。黑灯瞎火的把一个就要成为自己媳妇的女子骂了出去,从此就没人敢提媒了,没人提媒也不要紧,人们还说他神经病!没有人提媒,他也绝不因此而盖房子,栽树引凤,绝不!他就是这么倔!他其
狗皮袖筒(7)
实早就攒足了盖房子的钱!
不到二十分钟,身后小馆的门响了一下,吉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于是迈开步子朝家的方向走去。吉宽一路走着,没有回头。像来时一样,四周很静,连狗的叫声都没有,他们俩咯吱咯吱的踩雪声是这个夜晚惟一的声音。吉宽一直沉默着,不说一句话,他不说一句话,一直到推开风门,一直到拿草烧了炕,看弟弟吉久在炕上睡去。
如果不是热透了,有热气在身上流动,这个冰冷的炕是没法睡觉的。吉宽烧了炕被窝在前半夜也没热上来,是在后半夜;远方有鸡叫时,被子里才有了一点温度,那种潮乎乎的温度,吉宽才在潮乎乎的被窝里一点点迷糊过去。
不管是对于吉宽还是吉久,不管是对于这个叫着坎子的村庄还是歇马山庄,这都是一个重要的早上,关于这个早上应该发生的一切,吉宽在夜里想过一千遍了,想得他的头都有些疼了,所以,这个早上,当吉宽从睡梦中醒来,最先注意的,就是弟弟的被窝。
如吉宽想的一样,弟弟不在。弟弟的被已经叠得整整齐齐,如一块石板一样耸立在他的视线里。这时,吉宽慢腾腾从被窝爬起,下了地,吉宽的目光在屋子里搜索,开始是慢慢的,但一点点就由不得自己,眼神就疾速起来,似乎他不情愿验证什么又急着验证什么。他不放弃任何一个角落。他从东屋走到西屋,又从西屋走到外面。确实,弟弟走了,并且带走了母亲给他们缝的狗皮袖筒,并且带走了他放在他鞋窠儿里的三万块钱,那是他八年来的所有积蓄。
证实了这一点,吉宽压着石板一样的心嵌开一道缝,豁亮了一下:他的弟弟终于变了,是个男人了。
可是很快,那道缝又消失了,那石板再一次压了下来,因为门外,是漫山遍野的大雪,是呼天号地的北风。当吉宽看到那漫山遍野的大雪,听到那呼天号地的北风,他一扑扑到了炕上,就像晚上进家时那样。他扑到炕上,两手哔刺扑刺狠狠地捶打着炕席,嘴里大口大口吸着冷气。可是捶着捶着,他的手触到了一样东西,纸片一样的东西,很光滑,吉宽下意识地抬起头,向手指的方向看去,这一看,吉宽完全傻了,是钱。
原来,弟弟吉久并没拿走哥哥的钱,他把它放到了炕上。吉宽于是大骂起来:“混蛋王八蛋,你死去吧死去吧你——你以为你是男人——”吉宽疯了似的骂了一遍又一遍,边骂边把钱在炕上摔了又摔,仿佛那钱就是吉久,就是他的弟弟。
然而,这个早上,事情到此并没有结束,当吉宽骂够了摔够了,在屋子里渐渐地平静下来,他听见了宁木匠的声音。宁木匠像往常一样,发现他回来,从西院走了过来,可是这个早上,他走过来,说出的并不是“你回来啦”这么简单的话,而是“吉宽不好啦,出事啦,吉久杀人投案自首啦,赶紧给吉久送行李衣裳吧——”吉宽与吉久的见面,被安排在歇马镇的派出所里。在见面之前,吉宽作足了准备,要狠狠地扇吉久耳光,他太无能了,他简直辜负了他。可是见了面,做哥哥的却把耳光扇给了自己,因为弟弟手里捧着那个母亲缝给他们的狗皮袖筒,看到它,他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吉久用铐住的双手,捧着狗皮袖筒,笑模样地站在靠墙的一角,看着哥哥。
吉久说:“哥,俺知道你的好意,俺知道。”这么说着,吉久眼圈就红了。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完蛋了你——”吉宽终于吼出来,这是他眼下最想告诉弟弟的话。
不知是因为哥哥声音太大,还是那句话里的内容震住了他,吉久刚刚洇出来的眼圈里的红迅速地褪了回去,随之而来的,是一脸的平静。他平静地看着哥哥,一字一顿地说:“哥,俺知道俺完蛋了,可是俺知足,俺知足了!”
“知足什么你?”吉宽还是吼。
吉久咧了咧嘴,把目光从哥哥脸上移开,移到门口。派出所门口,正有一缕阳光照进来,是雪后的阳光,一颤一颤的,映得铁门锃亮锃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