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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工-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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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有了负担,到后来,即使母亲不躲,他也要有意躲开母亲;再后来,鞠福生打碎了一家人的希望,他和母亲反而坦然起来,她可以大大方方看他,她可以高音大嗓说话。她说:告诉你吧,当老的尽了力,剩下的道自个儿走。当老的就这么大本事。这个时候,鞠福生真正看到,他和母亲之间,有了一个东西,是什么,他也说不清,反正它横亘在那儿,像沙滩上的礁石一样,让他的小船再也进不了母亲的港湾……

一路上,举胜子家的给了鞠福生陌生多年的母亲般的感觉,在这份感觉里,鞠福生有些沉醉,还有些贪婪,他希望通向山神庙的路再长一些,再曲折一些。然而,建庙人无法预料来访者的心态,不多一会儿,鞠福生和举胜子家的就来到西坡山神庙前。人死了,要报户口,就像人生下来,要到民政部门报户口一样,只是登记活人的民政部门是一个正式的办事机构,要有工作人员,而收留死人的报到处只是活人用砖垒砌的一座小庙,那里只放一只木制香炉,一个写着“山神之位”的牌位。在举胜子家的指挥下,鞠福生跪下来,点燃备好的纸和香。面对这样滑稽的地方,鞠福生没法虔诚,他怎么也说不出举胜子家的教他说的那句话。最后,举胜子家的一急,替鞠福生说了出来。她说:山神老人,鞠福生替他妈向你报到来了,她死在阴历八月初一日落酉时,你记下来,别让她成了无名鬼魂。

好像替鞠福生给母亲报了到,举胜子家的与鞠福生又亲了一层,她把他的胳膊握得更紧了。因为饿,鞠福生走起路来一晃一晃,他不得不紧紧地靠住举胜子家的。靠得太近,鞠福生感到了体温,有一瞬,走着走着,举胜子家的竟用手抚摸鞠福生穿着孝衣的肩膀,让鞠福生真的以为他的母亲没死,他的母亲报了到又跟他走了回来。然而,抚着抚着,举胜子家的开始说话。举胜子家的一开始说话,就证明了她不是他的母亲而是举胜子家的。她细声细语,生怕被外人听见的样子,充满了对鞠福生关心的样子,她一直不停地说,快到鞠家的院子时,还示意鞠福生放慢脚步,直把鞠福生的脸说红了、紫了、黄了、白了,直到鞠福生走到院里,老远的就冲灵棚跪下。

八对于鞠广大,这是一个非同凡响的日子。这个日子在没有到来之前,他从来不知道会是这个样子。在这个日子里,鞠广大经历了由清醒到梦幻、由梦幻到清醒这样一个过程。最初,他清醒地知道,是因为老婆死了才来了这么多人。后来,他一点点置换了场景,他把自己看成了不发一句话就让手下人忙得团团转的老板。再后来,也就是现在,他又清醒过来,他再次明白是自己老婆死了才招来这么多人这一事实。然而,这丝毫也没有使鞠广大沮丧,死人的事是经常都会发生的,大操大办的事却不是谁都能做到的。他如果不大操大办,下河口的男女老少怎么会聚到鞠家宅院呢,如果不是大操大办,村长刘大头和村委头头怎能屈尊到他家来呢。他们不光人来了,还以村委的名义,送来了花圈。他鞠广大打心底不感冒什么领导不领导,他只是从中觉得,作为一个山庄的男人,作为一个常年在外的民工,他还是经得起的,还是有能力有力量的。鞠广大的心情在村领导到来之后,推向了一个高峰。那时节,他清醒地意识到钱花得是多么值得,他因为意识到钱花得值得而精神倍增,他通知三黄叔,今天明天,下河口有一户算一户,都不要做饭了,都过来吃,像郭长义那样来不了的,要安排人去送。他跟三黄叔说话的口气,再也不是以前那种商量那种无助,俨然就是一个大老板。

任何事情,有高峰就会有低谷,心情也是一样。对于潜伏在鞠广大命运中的那个低谷,他没有丝毫准备。事情其实是跟村领导一起来到鞠家的,事情来到鞠家,先是走到三黄叔的耳朵里。刘大头把三黄叔叫到一边嘁喳了一阵,三黄叔听后,慢慢回转身,看着鞠广大。鞠广大的情绪确实比昨天好,比夜里好,三黄叔真的不忍心将这样一个消息告诉他,可是,这个消息不告诉鞠广大确实枉为了消息,也是完全没有可能的。三

民 工(21)

黄叔不得不在跟身边几个人说了之后,果断地走到鞠广大面前,没有这样的果断,他三黄叔也枉为了三黄叔的身份。三黄叔点了一下鞠广大的后背:“广大,出来一下。”鞠广大从座位上站起来,跟过去。鞠广大以为是刚才发布的命令得到实施,三黄叔要向他汇报。可是三黄叔的表情不对,三黄叔看他的眼神有些散,表情也过于严肃。三黄叔说:“广大。”口臭飘然进入鞠广大的鼻孔。“火化的事出岔了,村长上去打点了,可是不行,前儿个腰岭村死了个人都化了,有比的,乡上不敢,眼下太紧。”鞠广大心紧了一下,“你是说,必须火化?”三黄叔说,“村长是这么说的。”“妈的,这……”鞠广大回想刘大头夜里的话,本是说得很死的。三黄叔说:“你给他多少钱?”鞠广大愣了一下,“没,没给呀,俺寻思等办成再说。”三黄叔噗地吐了一下舌头,口臭更浓,“这不行,眼下什么时候,不动真的还能办成事儿?”

如果事情只是到这儿,也没有什么,顶多鞠广大呆一会儿,在心里给刘大头系一个更大的疙瘩,或在老婆送去火化之前,真正地难过一阵,再多,就是一气之下,把做好的棺材给劈了发泄发泄。可偏偏事情不这么简单,事情在向鞠广大命运的沟谷滑行时有板有眼从容不迫。

鞠广大呆了一会儿,并没像人们想像的那样有什么反应,他只是冲三黄叔点了点头,意思是说,化就化吧,这有什么法子。然而就在这时,举胜子家的凑到鞠广大跟前。她从三黄叔那得知消息,立即苍蝇盯住血泊一样盯住鞠广大的表情,她说:“广大哥,别难过,化就化吧。”鞠广大冲她苦笑了一下,说:“俺知道。”举胜子家的又说:“俺看这事儿是好事儿。坏事总能变成好事儿。”举胜子家的就火化的事讲起了辩证法,鞠广大有些不解,抬眼看了一下。其实鞠广大的不解只是一种顺理成章的反应,并不是系了什么扣子,然而这时,举胜子家的把鞠广大拖到院墙边,扫了一眼灵棚,小声说:“要不是怕你化了金香嫂尸体难过,打死俺也不能说……金香嫂子的身子已经不干净了,化就化了吧。”

鞠广大这次是真正地抬眼看她,并且看得很专注。举胜子家的说:“俺亲眼看见,那人半夜从你家出来,他怕弄出动静,不走门,踩咱两家的墙。”

举胜子家的用意,也许真是为了让鞠广大减少悲痛,接受火化这一事实,可是,鞠广大不但没有减轻悲痛,且看见了捅向心口的刀子。它雪亮雪亮,它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心口,之后,一串殷红殷红的血喷溅出来,溅在他的眼前,溅在院子上空,遮挡了、淹没了一切。他满眼都是血淋淋一片,心是由刺疼转为钝疼的,心在钝疼的过程中一点点麻木了他的感觉、知觉,麻木了他的神经。后来,他差一点大笑起来,他嘴使劲咧了咧,他说:“是吗?谢谢你,大嫂,谢谢你。”

是在午饭之后,疼痛才一点点从鞠广大的知觉里复苏。疼痛在鞠广大知觉里的复苏,是从一块肉开始的。那时帮忙的女人们吃饱喝足,过来逼他吃饭。女人们说人死了,你不吃饭也没有用,你怎么样她都活不过来了,还是保自个儿身体要紧。鞠广大从女人们的提醒中得知自己一直没有吃饭,鞠广大从女人们的提醒中忆起了夜里吃到嘴里的那块肉。现在,他一点都不知道饿了,曾经,他知道饿,他因为饿,他捡了掉到地上的那块肉,他吃了那块肉,他的肚子就没命地疼起来,他的肠子被人用手抓断似的。忆起夜晚的肚子疼,鞠广大突然醒悟,他的老婆柳金香这么往死里折磨他,原来是因为变了心,三黄叔念叨几句不疼了,他一直就想不开这是为什么,他哪一点对不住老婆,她原来在这半年里变了心,变了心!疼在复苏时是从记忆开始的,而疼一旦开始,向心窝走去,鞠广大便看到了一个真实的自己——人总是这样,只有疼才会使感觉真实起来,鞠广大看到,自从走进歇马山庄,他鞠广大的感觉一直是错误的,女人们捅他抓他,一浪高过一浪地哭,他还以为她们是因为见到他想起自己在外的男人,她们其实是在哭他的可怜;刘大头两口子其实早知道没有不火化的可能,只是为了讽刺他的自作多情,才特意给他一点希望;乡亲们其实早就急盼盼地等着看他,看一个被老婆戴了绿帽子的男人是个什么货色,他自投罗网地顺应民意,毁掉家底大操大办把他们请来,他还以为他在接受大家的慰问,享受了大老板的快乐,他其实就是一个自己往自己头上抹狗屎的大傻瓜啊!

疼再一次在身体里鲜活起来时,鞠广大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立马将尸体火化,下晌就出殡。歇马山庄规矩,人死了要放三个晚上才能出殡,可是鞠广大绝不想把这天大的耻辱张扬在院子里再留到明天。鞠广大把三黄叔找来,鞠广大故意将嗓门提得很高,他说:“三黄叔,要化今儿个就化,晚饭前出殡,就这么定了。”

三黄叔瞪了瞪眼,呆立片刻,说,“也中!”

民 工(22)

这一决定来得太突然,刚吃饱了饭有些犯困犯懒的人们再度忙碌起来。这一回鞠广大真的要做一回大老板了,他亲自派人上村部去给殡仪馆打电话,亲自催促寿衣快一点做,赶在火化之前穿上,重新安排晚上的酒席——因为等不到明天,今晚就是最后一顿酒宴了,要多买酒。鞠广大再也不坐在灵棚旁边,他高声大嗓在院内喊着,比划着,因为长时间没有进水进食,他的声音沙哑而枯燥,仿佛从竹筒里倒出来的沙子。看着鞠广大同上午判若两人,人们个个交头接耳,这人怎么啦?死了人怎么反而……只有举胜子家的不敢抬头,三黄叔正在人缝里一脸怒气瞪着她。

是在人们聚在灵棚里,给早已硬尸的母亲穿衣戴帽的时候,鞠福生才溜出家门的。自从上午跟举胜子家的从外面回来,他就觉得他该做点什么,饭后,看到父亲的异常,做点什么的念头更是撒到湿土里的豆粒,一下子发出芽来。他从院里溜出来,直奔后街的岗梁。他虚脱了似的,浑身是汗,他的腿软得不行,每走一步,都像踩到海绵里。但他还是带着小跑,没用五分钟的工夫,他拐过后街,来到西沟他的目的地。鞠福生的目的地是父亲的朋友郭长义家。鞠福生站在院子里,朝屋里看了几秒钟,他其实并不清晰他要来干什么,他只清晰他要来,他还感到冥冥之中有股力量在推动他。推开郭长义的屋门,鞠福生在堂屋里迈了几步之后突然停住,他看到一个人正如期从屋子里出来。

鞠福生来不及去看郭长义的表情,猛地就是一拳打在对方胸脯上,接着,两拳三拳四拳五拳,他不停地出击。可是,对方的胸部红了,紫了,却没有一点反应。?穴见插图263页?雪对方的没有反应让鞠福生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后来,他停止拳头,拽住对方衣领,用力地推着、搡着,结果,鞠福生却像一只被老鹰叼住的小鸡一样被对方叼出门去,直奔西边的偏厦。郭长义把鞠福生叼到偏厦,扔进草糠,直直地盯着他,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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