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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得得,你甭对我宣传,我也不买你的东西。我了解你老兄,你也就属于那种一次性商品,咱们都属于,可人家女的想买的是耐用消费品,所以矛盾就产生了。你瞧大凡人家有扔筷子扔碗的,没有扔彩电冰箱的就是这道理。”
“你别跟我胡扯了,我这跟你说正经的呢。”
“可不就是胡扯么?光棍在一起还不就是胡扯?”
“谁光棍?我还没离呢。”
“你呀,跟我两个月前一样,就是个怀有二心的丫环,一方面怨活儿累,一方面又贪恋这家给的钱多吃得好。只有两条路,要么老老实实给人家干,要么去他妈的。这老婆我还有一比——记住,将来你要写小说,版权是我的——好比手里这烟。这烟对身体有害是谁都知道的,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抽?皆因一口成瘾。除非你真有毅力,除非你得了肺癌。说戒也就戒了。”潘佑军把烟扔在地上,用脚碾灭,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说:“改抽白面了。”
我笑,望着他:“叫你一说,什么事都成扯蛋了。”“仔细一想不就是这么回事!”他又坐下,活动着十指。“你瞧我,活得比谁差了?刚离婚时也挺难受,可是哥哥挺过来了。封锁吧,封锁个十年八年,我们就什么都有了。”
他信心十足地望着我:“离了,趁早离了。这样老婆也要不得了。还想检举你,这是品质问题呵!你要张不开嘴,我去替你跟她谈。不离不行,想赖没门,咱上边还有各级人民法院呢。”现在和潘佑军四处去玩。没事就到开公司在饭店里包房的朋友那儿坐着,人家谈生意,我们就和朋友手下的姑娘穷逗,到吃饭时间就跟着一起下楼去吃。
打电话,给全国全世界认识的人不管熟不熟都敲电话,胡扯,开玩笑,要不就骗人家说有发财的生意给他做,弄得好几个远在美国和香港的朋友都急匆匆坐飞机赶回了国——电话通了,开口第一句总是:“你猜我是谁?”
有时我们自己在饭店里敞开了玩,游泳、洗桑拿、打保龄球,甚至在外汇商店买进口巧克力和洋酒,都用朋友的卡签单。朋友被闹得直求我们:“你们饶了我吧。”
“不饶!”我们振振有词地说,“凭什么就你一人过得好呵?皇上还有三门穷亲戚呢。你要那么多钱干嘛——干嘛?”
“唉,”朋友叹口气,“有两个离了婚的朋友顶上一个小队的日本兵了。”尽管吃得昂贵,玩得豪华,可我不快乐。也闹也笑,可笑完就像被别人笑了一场。
我每天都回去很晚,每天回去杜梅都没睡。一个人开着所有的灯,坐着听收音机。收听的节目十分芜杂,有时是歌曲有时是京剧有时是新闻。
雪亮耀目的灯光下,她像一个魂儿轻飘飘地没有质感。
她什么也不说,我一回来她就立刻上床睡觉。我知道她畏惧黑夜,每天洗完脸洗完脚就等着屋里再有一个人,才敢上床睡觉。每当看到她这副样子,我心里就有某种坚硬的东西在融化,某种被压抑的东西在复苏。我想对她温柔一点,起码和气一点,可她对我那种不搭不理的态度,又使我望而却步,无从表达。我给过她一个笑脸,可她视而不见。
那天,我们在歌厅认识一两个打扮得很过分的年轻姑娘。她们似乎很为我和潘佑军的风采与口若悬河所吸引。我们坐在一桌喝酒,聊得很放肆。潘佑军公然挑逗她们,她们不以为然,反觉得很刺激。后来我们出门叫了一辆车,把她们带到了潘佑军家。我那个姑娘很温驯,又很会制造气氛,讨男人欢心,正是我想像中的那种令人心满意足的效果。
我甚至对她产生了一点怜借之情。
我不感到羞愧,只是一种沮丧,一份没精打采,连占了点小便宜的感觉都没有,只是觉得无聊,像吃了很多又都吐光了之后那种空虚。第二天早晨,潘佑军和两个姑娘又是留电话又是留地址,约时间再来。我一个人趴在床上,脑子空空如也。后来,在上班的路上,我认为自己是够卑鄙的。
下班后我没再去找潘佑军,直接回家了。
门锁着,杜梅不在家。
我开了门进去,随便弄了点东西吃,坐下看电视。我很久没有真正在这个家呆上一会儿了。我边吃边打量这个家。看着看着发现有些异样,也说不上变化在什么地方,只是觉得和我熟悉的那个家不同了,陌生了。我放下盘子仔细瞅了半天,蓦地发现是那些小织物小绣垫没有了。所有家具、器皿都赤裸裸摆在原处。露出原有的质地、纹路、迭痕和污垢,旧了,粗糙了,狰狞了。这发现使我触目惊心。
“新闻联播”完了,杜梅仍未回来。我坐不住了,出门去院里溜达。天已经暗了,灯光球场开着灯,警卫排的战士在和附近一所中学的校队打篮球,球场边围着很多人在看。
我走过去,在人群中发现贾玲。她扭脸看见我,便出了人群向我走来。“看见杜梅了么?”我问她。
“她一下班就出去了,会不会去她姨家了?”她的脸在暮色中带有几分忧伤。“哪儿和哪儿赛?”“你们怎么了?”她看着我。
“没事,挺好。”“何必闹成这样呢?原来不是挺好?多不容易呀,能凑到一起。”我心中一动,不禁感触,要是杜梅能像贾玲这么善解人意,哪怕脾性随和点,我又何至于……
我无言地看她一眼,低头走开。
她又回去看球。将近10点钟,杜梅回来了,大概她在外边看见屋里亮着灯,知道我在家,所以一进屋就是满脸凛然之色。
“回来了?”她没理我。“我觉得,我想了又想,咱们应该好好谈谈了。”
她拿了脸盆毛巾和牙具就出了门,把门“哐”地带上,到水房洗漱去了。我耐心地等她。片刻,她端了半盆凉水回来,放在地上,我拿起暖瓶,她一把夺过去,把半暖瓶热水倒进盆里,自己坐在床上,拘起裤腿,开始脱袜子。“你不想跟我谈谈么?”
两只丝袜一前一后扔到我旁边的沙发上。
“你不要认为我对现在这种样子无动于衷无所谓。”
她两只脚把水撩得哗哗响。
“这是干嘛呢?离又不离,谈又不离,谈又不谈,就打算这么耗到哪天耗一辈子么?”我蓦地立起,喉头一阵哽咽。
这时,她擦着腿慢悠悠地说话了:“噢,你着急了。你怎么不出去玩了?出去玩多开心呀?何必回来跟我着急?”
“你别用这种口气,我今天是想跟你好好谈谈。”
她站起来,一步跨过洗脚盆:“这不是你惯用的口气?”
她端起脚盆往外走,我把她拦住。“你就不急?你觉得这样挺好,挺舒服?”
“我觉得这样挺好,谁也不管谁,爱干吗干吗,也用不着一天老吵架了。”她出门把水泼在走廊里。
“算了算了。”我站在原地对自己烦躁道,”离了算了,这样也没意思。哎,杜梅,我们还是离了吧。”
杜梅拎着盆进来,把盆“咣朗”一声扔进一摞盆里:“不离,你有本事就让法院判吧。”
你这是折磨谁呢?这么做你自己能得什么好处?”我跟着她的走动转身。“好玩。”她说,上床铺开被子拉到肩膀上躺下去。“就想看你难受。”她躺下后忽地又坐起,冲我大声说:“这回你甭想让我向你认错!”说完蒙头大睡。“喊——”我哭笑不得地走到沙发前脱衣:“不谈算了。”
第二天晚上,我正躺在长沙发上就着台灯看书,她下床主动走过来对我说:“我想谈。”
我连忙和下书,坐起来,眉开眼笑:“想谈好呵,坐吧。”
她坐到一边的单沙发上,垂着眼睛问我:“你说咱们的感情还能维持么?”“照目前这个样子,我觉得没必要维持。这些天,我也很痛苦……”我伸手拿了一支烟,看到她诧异的目的,不由尴尬。“呵,我说的是这也是我所不希望看到的。”
她拽过我被子上的毯子盖住自己。“怎么搞到这一步的?”我问她。
她摇头:“不知道。”“当初我和你结婚的时候,我没想到短短几个月后就会变成今天这种样子,当初我以为是个……幸福美满的结局。”说到这里,我动了点感情,眼睛也湿润了。
杜梅察觉到我的情绪变化,向我投来忧郁的一眼。
“我也是。”我接着往下说:“为什么我们总是争吵?为一点小事就吵?和那些平等关系的人我们都不这样,都比较客气,善于容忍。偏偏我们反而互不容忍。”
“不知道,不知是怎么回事,别人说什么哪怕冷嘲热讽我都不生气,就对你,我不能容忍你对我一点不好。”
“可在一开始,你什么都能忍。”
“那不一样,那不同。不单是我,你在那时对我也不像现在这样。那会儿你……那会儿你很温柔。”
“我一直就是这样,并没有这会儿和那会儿的区别。我以为你那会儿很欣赏我这点。”
“你的意思又是说责任在我了?”她怒气冲冲地反问。
“不是,我是说我们都有责任。”
“谁的责任更大一点呢?哪会儿你对我什么样?现在你连多看我一眼都不愿意,我想和你亲热点,可你毫无反应。”
“我不愿意结婚后两个人还老是那么酸溜溜的。我有我的感情表达方式。你非逼我那么做我别扭。我有自己的好恶,我有权利按我自己的意愿处事为人,你不能强迫我,这也不代表我一定对你怀有反感。”“可你过去不这样。”她坚持道,“我们刚好的时候,你每天都亲我、抱我,就愿意一天到晚和我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干,光呆着。那时候你说想我爱我一点都不难为情,张嘴就来,为什么你现在就觉得这一套酸了?”
“根本没有‘那时候’!这一切都是你的幻想!”我尖酸刻薄地指出,“你对现实失望,就躲入过去,没有一个过去,你就制造一个过去,在梦呓中把过去想像得无比辉煌,无比灿烂,一方面降以自慰,一方面借此指责我——自欺欺人!”
“你连事实都不承认?”
“好啦好啦,不争了,再急我们就又吵起来了,就算过去有……”“不是就算,而是就是有!”
“就算有,难道你现在还想让我像过去那样:每天对你表忠心,痛哭流涕地跪在你面前,一天八百遍对你说:我爱你我爱你,没有你我就不能活——你烦不烦呀?”
“我也没有非说要把这搞成仪式,形成制度。事实是你现在根本不爱我了,不是形,是从心里讨厌我。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我哪点对不起你了?”
“这不是事实。”“就是事实,别以为别人都是傻瓜,看不出来,我对你还不够好?伺候你你伺候你喝,每天把一切都给你弄得好好的,家里的大小事不都是我在忙,用你操过一点心么?瞧你都胖了,还不满足?你满世界打听打听去,上哪儿找我这么贤慧又能干的老婆?急不得人家说男人全是人家好——你找个潘佑军那样的老婆试试,就你这样的一天和她也过不下去。”“我没有否定你的丰功伟绩,我承担你做了很多事情。话又说回来了,这不是都是你该干的?你是主妇呵,在这个位置上你要不干,每天好吃懒做,走东家串西家,横草不拿竖草不拈油瓶子倒了都不扶——你不能把应该做的算成恩德,你得算丑表功吧?”“我不是想给自己评功摆好。我做这些事是应该,我为你做我也愿意,再苦再累也心甘。人家图什么?不就图你念个好儿,别做了跟没看见一样。可是你呢?倒成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