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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觉得自己颇虚伪,搬弄一些似是而非的空洞道理。
这些理由都成立,却不是根本。
看到陈盼显出失望的神色,他把话停在半截,想摸一下她的头发,告诉她他心底总盼着能帮助她。
但他只是叹息一声,停止了罗列理由。
“坦白地说,这是个好想法,只是我现在没有力量,即使有,此刻也不是能实现你的善良目的的时候。
推广这种技术需要时间,中国却已经没有时间。
还需要秩序与稳定,中国却是正在不可挽回地失去秩序与稳定。
即使一百二十五万公顷房顶全部利用上,也只能多提供百分之一的农作物。
中国现在的缺口是百分之十五,马上还要成倍地扩大。
在这种差距面前,耗费巨大力量搞百分之一有什么意义呢?中国需要的是奇迹。
如果根本不能指望奇迹出现,就只有把仅剩的时间和精力用在对付最后那个时刻上了。”
陈盼扬起眼睛。
“崩溃?”
石戈点头。
相遇的目光传来颤栗的波动。
陈盼打开发酵槽阀门,让风车带动分离机。
活动时右臂还有点不太灵活。
“我把这套设备搬到梵净山去。”她说。
“好主意。”石戈帮助她把黄瓜蔓全装进料斗。
“除了带着这个,还得带着我的交易。”
“我以为你早忘了呢。”
“我像是做赔本买卖的人吗?”
“看外表你倒不像奸商。
你知道刚才人家怎么告诉我你来了?”陈盼的两道眉毛笑得扬起来。
“人家说: ‘一个乡下大叔来找你! ’”
“乡下无所谓,叫大叔就行。”石戈想起进门时那姑娘打量他的神态。
他那时故意用山西话向她打听陈盼。
“我给你做一顿我们的新鲜菜。
你正好先洗个澡。
今天的太阳能热水好极了。
我顺便把你的衣服洗出来。
洗衣机有干燥功能,保你洗完澡换上干衣服。”
陈盼把所有能推托的方向都堵死了。
她猜得出他不会痛痛快快。
“还没做交易呢,不能耽误时间。”
“煤气灶在浴室旁边,你尽管讨价还价,我都听得见。”
石戈何尝不想洗个澡,好久没沾热水了,工地上三千万民工连取暖的燃料都没有,他因此不允许手下人给他烧水洗澡。
当他躺在充满太阳热量的水里,舒服的感觉使他颤抖。
浴室是用厚塑料膜在暖棚一角隔出来的。
中午的太阳模模糊糊地在头顶亮成一团。
洗衣机柔和旋转。
锅碗瓢盆在隔壁碰出好听的声音。
他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他觉得这是一个家,曾在孤寂的梦中反复出现。
他闭上眼睛,把这景象深深记住。
他知道人生到最后只能剩下不多的几个景象,其它的都如烟一样飘散。
“谈你的逐级递选制吧。”
陈盼的声音近在咫尺。
他俩之间只隔一道塑料膜。
隐约的轮廓和色彩看上去伸手可及,使石戈不禁为裸体心虚。
这样谈交易确实先输一筹。
“我记得我在绿展只谈到交易,没来得及谈交易内容。”
“是没谈,但我说的对不对?”
陈盼切菜的节奏快捷熟练。
May 31; 1998
“不错。
你的领悟力令我有信心。
看绿展时我有一个感觉,绿色哲学出类拔萃,绿色政治却相当软弱。
你们的绿色世界靠什么实现和保障,这连你们自己都说不清。
研究﹑呼吁﹑建议﹑动员﹑教育──也就是你们目前所做的一切的属于软性手段,只寄希望于人类脆弱不可信的觉悟和自觉。
而传统的硬性结构,你们自己也清楚,无论东方专制型还是西方民主型,都只能在英雄目的或讨好选民的压力下追求经济无限增长,与绿色背道而驰,不可能为你们借用。
那么,绿色哲学自身的实实在在的保证环节是什么呢?你们找不到这个环节,一切努力就全是虚的。
我研究逐级递选制不是出于绿色目的,但天意似乎让我给你们提供补充。
逐级递选制是唯一能为绿色未来提供保障的社会制度,所以名曰交易,实际是对你们的贡献。”
“狡猾的商人总把自己说成为了别人。”陈盼在外面笑了。
“你怎么让我相信?”
“证明这一点涉及许多方面,我只谈最直接的一点。
你们一直埋怨群众不会自觉放弃对物质消费的无限追求,也不能切身认识宏观和长远的危机,更不肯做出牺牲,这是实现绿色理想的最大障碍。
西方民主制是由群众直接选举社会领导人,当选者怎么敢又怎么能跟群众背道而驰呢?不能责怪西方政治家把思想和行动的基础放在选票上。
根本的错误在于选举范围过大,使个体选民的局限在大范围里综合成总体的局限。
而逐级递选制把选举分成层次,既能保证社会意志逐层集中,又能由层次的划分阻隔局限与偏见的制约。
层次越高,选举者和当选者的视点也越高,知识水平和专业修养越完备,获取信息越全面,把他们和群众的直接压力隔离开的缓冲层次也愈多,这就使他们有了从人类的总体命运出发领导社会的可能。
迎合群众的局限与偏见既无必要也不被直接下级允许,因为不管眼前对群众有什么好处,愚蠢的消费狂最终会使人类与自然同归于尽,从根本上损害每一个社会个体的利益。
可以说,人类的整体理性化只有通过这样一种结构才能真正成为现实。”
“就每个具体命题,你说得都有道理。
在医院我反复看了《百字宪法》和《详析》,在细节上几乎没有什么能反驳你,但总是去不掉一种总体的怀疑。
逐级递选制只是一种选举方法,复杂万千的人类社会怎么可能由于这么简单的一个程序变化就彻底改变呢?似乎太过于神奇。”
“当代世界的民主社会和专制社会截然不同,两个社会的区别产生于哪里呢?不就是一个小小的程序吗?民主社会实行竞选式的选举而专制社会的选举是受操纵的。
如此而已。
怎么能说程序不神奇呢?民主二字只是一个概念,要实现这个概念,必须依靠某种非常具体的制度和程序。
以往中国的群众运动把民主的大概念喊得震天,缺的就是细致具体的制度和程序,因此要么处于有‘民’无‘主’决策零状态,要么变成只有自己‘民主’,不许别人‘民主’的多数专制,最后无一例外地让位给‘主’──由少数几个‘主’来‘主民’。
为什么深入人心的民主这么没有力量,而孤家寡人的专制却总是胜利?除了其它原因,最重要的就在于民主没建立起相应的制度和程序,而专制的制度和程序却是那么根深蒂固,成为习惯。
相反,正是由于确立了一种竞选制,专制在西方社会就很难重新上台。
那么,逐级递选制揭示了以往一切选举都在互不了解的范围内进行,因而是虚假选举,它做为一个真实选举的程序确立起来,为什么不会引起更神奇的变化呢?应当说,怎么估量也不会过分。
你应该超越心理障碍,相信理性判断,就像水加温到九十九度,再提高一度就有质变一样,人类已经在漫长的历史中走完了前面的九千九百九十九步,只要一个完美的选举制出现,就会在最后一步跨进一个全新的社会。”
“是终极吗?”
葱花吱啦啦地放进油锅,一股香味飘进来。
Jun 01; 1998
“完全两回事,这又是一种普遍的心理障碍。
逐级递选制本身不是未来,而是获得未来的一种手段。
人类以往是靠诗化地描述理想未来激励自己前进的,然而理想一旦变成现实就必然或迟或早走向没落与反动。
难道发展没有终极就意味着人类注定要永远不断地失望﹑落后﹑犯错误和你死我活的斗争,往复循环吗?逐级递选制是要使人类从这种困境里解脱出来。
它不是任何一个目的地,而是无止境前进路上的一辆好车,准确无误地自动驾驶,载着人类一站一站走下去。
社会不会再被司机的专横﹑疲劳﹑或醉酒不时摔下山崖,让全体乘客死伤过半,鼻青脸肿,再从头造车。
未来具体是什么,那不是车子的任务,然而有了这辆车,未来不言自明。
不必救世主﹑思想家喋喋不休地争论,只要稳坐在车上,就会一站一站自动驶下去,不再受阻,不再迷途,人类会永远走在最正确的路上。”
“我看你也够诗化的了,而且是个头号大诗人。”
“我原来只想怎么造这辆车和如何让人类上车,不为它起步后往哪走操心,和你们接触后,却使我自觉不自觉地看到未来,这辆车自动驶向的下一站非绿色世界莫属。”
陈盼在外面欢快地笑了,伴着炒菜的清脆的声音。
“你又变成头号巫师了。
不过冲你这份恭维,我也无法不接受你的交易了。”
“好,就要你这句话。”
石戈说的是实话。
在这个充满混乱和绝望的世界上,那团绿色,无论他们的哲学﹑行动,还是他们的出类拔萃和崭新风格,都在他迷茫的心里投下一束瑰丽光芒。
而陈盼,总是从那团绿色中脱颖而出,呈现为一个凝聚的象征。
逐级递选制在那束绿色的光芒下显得充满无限生机。
他离开了这个话题。
平时他抓紧每一分钟,今天却只想躺在热水里昏昏欲睡地扯点闲话。
很久没体会到这种轻松。
灵魂头顶的太阳和蒸气间飞翔。
家的感觉越来越弥漫,妻子的形像也在蒸气中出来,和陈盼合为一体。
他闻着味猜测陈盼炒的每一道菜,或输或赢都引起两人交融在一起的欢笑。
直到闻到干衣服的味道,他才不得不恋恋不舍地离开浴盆。
放着天平和仪器的工作台铺上两张干净报纸。
上面已经放好五盘颜色鲜艳的炒菜,新鲜得好象是从盘子里长出来的。
“还有冬瓜汤,等一会儿才好。”
陈盼腰里围着炒菜围裙,正在工作台另一侧摆弄胶水。
全身舒服极了。
石戈觉得空气里全是阳光的味道。
穿上干净衣服,自我感觉神气多了。
“你要干什么?”
“给我的小宝补裤子。”
一个瘪的充气娃娃摊在她面前,腿部展平。
她正要用胶水往膝盖漏气处粘补钉。
“这样可不行。”石戈挡住她。
“胶水会从漏洞渗进去,在里面把夹层粘到一起,你这小宝一条腿就残废了。”
陈盼突然醒悟过来,吓得两手捂住眼睛。
“我真该死。”
“吹足气再粘就不怕了。”
吹气孔在娃娃头顶斜扣的小贝雷帽上。
石戈运足气,每吹一口娃娃就神气地叫一声。
直到娃娃吹鼓了,陈盼还为刚才的后怕不敢动手粘。
“你帮我粘吧,我的手抖。”
娃娃的材料只是一层塑料膜。
城市里早就见不到这种廉价玩具了。
娃娃二尺多高,是个小男孩,撇着嘴,斜瞪眼,淘气的坏模样画得很生动。
两只小胳膊做出打架姿势放在胸前,穿著背带式的红喇叭裤,一脚在前一脚在后。
补钉是陈盼用黄塑料膜剪成的一只小狗。
石戈笨手笨脚地涂匀胶水。
“别粘颠倒了。”陈盼叮咛,在一边监视。
孔很小,听得见漏气声,石戈的眼睛怎么瞪也看不准位置,最终还是不得不从“乡下大叔”
的手提包里把花镜找出来。
“人家都说眼睛越好的人花眼越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