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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金山灰蒙蒙的,很快在一阵车轮声中破碎了,变成了一个滴血的梦。
二十八
周雨杉怎么也想不通,自己身体一向好好的,怎么突然之间就病倒在床上了?
这是全市最好的一间病房了,一切设施都是仿照北京上海那些大医院高干病房的规格配备的,乍一进来就和进了一些豪华宾馆一样,一点儿也没有一般病房里的那种嘈杂、混乱和压抑感,反而会感到很温煦也很亲切。但是,在这里关了一个下午,周雨杉就再也呆不下去了。要不是有叶欣那么一个可爱又可敬的老大姐守着,她早就跑得没影儿了。
这个病房,不就是前些日子杨波呆过的那一间嘛,不过他那时呆在这里,并没有什么大病,不过是累坏了,但是她这一次却似乎有点儿不同,看看单位同事进进出出的那个样子,再看看叶欣大姐那个眉头紧锁的劲儿,好像自己真的是出什么事儿了,要不他们就是太过热情太过关心,有点小题大做的意思了。
杨波这个人什么都好,只有一点就是有点儿太善也太弱了,为政而有妇人之仁,这实在是一种大忌讳。在这一点上,他既不如金鑫,也不如柳成荫,更不用说门书记了。门力生,那才是真正的大政治家呢。这一辈子,周雨杉打心眼里只佩服两个人,一个是她爸爸,另一个就是门力生了。而且她很自信,门力生也应当是很欣赏她的,在她朦朦胧胧的意识里,杨波之所以能有今天,其实多一半的功劳应该是在这个比较微妙的地方的。
这一次,基层各地对杨波呼声很高,这本身就是好现象嘛。在如今这个时代里,能够像杨波这样不贪不占,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做事,的确是十分难得的。像金鑫那样的,其实早就该逮起来了。但是,连金鑫都公开跳出来了,杨波却一味地保持低调,这一点是很让她瞧不起的。说到底,无非是有那么几个人,怕杨波在这次换届中真当了什么市长,在背后耍一些见不得人的小手段而已。对于这种小把戏小聪明,要么根本不用理会,要么就重拳出击,往死里狠狠地打,就像在审案子时常用的那样,虽然一再说不能行刑逼供,但是实际上谁都明白,只要一绳子捆下去,平时再硬的骨头也没有不稣的,十有八九就全交代了。但是,她怎么也没想到,刚刚啃下王霞这块硬骨头,人代会正在紧张进行,她自己却突然倒下来了,这是不是天意啊。难道是老天嫌她太过于要强,特意来给她一个惩罚吗?
从小到大这么些年,周雨杉一直是活得很舒展也很潇洒的。爸爸是老红军,建国以来本地的首任地委书记,而且又只有她这样一个独生女,在她的眼里,是从来没有那些这官儿那官儿的位置的。在她们这些同龄人当中,有的还因为爸爸被打成走资派,受过这样那样的磨难,而她就不同了,由于老父亲身体不好,年纪轻轻就离职休养,所以她连这样一个受难的机会也错过去了。后来学校毕业参加工作,早早地和当时刚刚毕业的名牌大学生杨波结了婚,这些年丈夫的职务又节节升高,现在孩子也上大学了,她也就愈过愈觉得洒脱,在她面前,真的再也没有一点可忧虑的了。特别是对于自己所从事的这份工作,她实在是找到了一种极其强烈的满足和实现感呵……
然而,现在一生病,好多好多的机会一下子就都失掉了。此刻,躺在病床上的她,感到自己就像是一个最不走运的捕鱼人,正当逮到一条大鱼的时候,却突然一下子晕倒在了船舱里……
在一个男人成堆的世界里生存,有时候似乎很难,但是你一旦找到了一个最佳的妥协方式,有时候又实在是很轻松愉快的。
这些年来,周雨杉就是这样,整天里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别人看起来也许觉得她活得很累甚至很艰难,但是她至今没有一点儿这样的感觉,相反在本地千千万万的芸芸众生中,能够达到她这样一种人生境界的又有几人呢?
人生在世,有一个好的精神状态是最重要的。周雨杉就很奇怪某些人,特别是那些娇滴滴的女人们,一天到晚不是埋怨这个,就是生气那个,好像什么时候生活里都有许多的人在专门和他们(她们)作对。这个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完全是心理病态的一种表现。她却不是这样,从很小的时候起,她的感觉状态就一直是很明亮的,从来也没有过多少灰暗的日子……就说相貌,别人都说她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小得多,所以总是一见面就问她用的什么高级化妆品,要不就酸溜溜地说,哎呀呀,到底是市长夫人呐,有钱了就是不一样,总是天天进高级美容院吧,要不怎么能这么显嫩呢?一听这话她就反感,忍不住要刺他们几句,但是心里其实还是蛮受用的,要知道这些年来她其实压根儿就没有用过什么高级化妆品,至于什么美容院,更连大门朝哪面开着都弄不清……要说美容的诀窍嘛倒有一个,这就是保持一个最佳精神状态,但是人们又做不到,这能怪别人吗?
特别是这些日子,周雨杉感到自己处在一种空前的亢奋状态中,虽然一天到晚忙得连家也顾不上回,有时一连几天就靠吃方便面,心里依旧美滋滋的,似乎多少年都没这样的好心情了。
王霞这个案子,是在她手里取得突破的。
一开始接手王霞的案子,她和专案组那一伙弟兄们就很兴奋。有好些年了,手头上都没有多少像样的案子可查,整天就坐在办公室里海阔天空地闲聊,大家都似乎有点儿憋坏了。现在一下子冒出这样一个大案,而且发生在政法系统内部,她的丈夫又是大名鼎鼎的金山区委副书记,这可是取得突破的好机会啊……然而,查来查去,才发现事情远不像原先估计的那样简单。王霞死活不开口,后来开口了,却原来是把那么一大笔钱全用在资助贫困孩子身上了,那简直是她自己独立兴办了一个希望工程啊!当然,从法律的角度讲,才不管你拿这些钱去做什么呢,你这种行为就已经说明了一切……但是,这种事情毕竟多少年来谁都是第一次遇到,王霞一家子过去又和他们家很熟,每天一见面,看着王霞那一副彻底崩溃的沮丧样子,周雨杉都感到了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颤抖和震撼,有时甚至会不由自主地冒出一些好奇怪的想法来:自己这一次究竟是不是做对了,自己所做的这一切难道有什么不当的地方吗?
陈见秋找她来了。他不找杨波,直接来找她这个女人,这一点让她感到一丝的高兴。这位一向以聪明过人自居的大书记,垂头丧气坐在对面椅子上,那样子也实在是很让人同情的。这种感情可有点儿不对劲儿,这些年来她办过数不清的案子,可从来也没有过这样孱弱的时候。即使是面对鲜血淋漓的恐怖场面,周雨杉也一定是面不改色,连眼皮也不跳一下的……然而这一次她真的有点儿恍惚了,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就是不理解,她怎么会这样,她这是为什么嘛,亏她还是一个搞法律的呢!”
陈见秋愈说愈气愤,也愈说愈沮丧,没说几句又突然断了线,好像有点儿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是的,不仅他不理解,周雨杉和专案组那么多人,也没有一个人可以理解王霞的这种古怪行为。
她没有在农村生活过,对于贫困,对于社会底层的那种生存状态,她的所有感受都是间接得来的。对于来自社会底层的那些人,就像丈夫村里来过多次的那个大个子,她实际上是十分同情的。但是,对于他们的那些古怪行为,她就真的有点儿无法理解了。如果要让她和这样一些人长期在一起生活,那更是不可想象的。文明和优雅,是人类追求的永恒目标,这难道不是最正常不过的吗?杨波这个人,就是受下层那种粗鄙生活影响浸淫太久了,在一起生活的时间愈长,会发现他身上的那些臭毛病愈多,不喜欢洗澡,不讲究场合,随地吐痰,夜里睡觉不仅不穿睡衣,连内裤也穿不住,总是要脱得一丝不挂,说是只有这样才睡得塌实。即使现在当了副市长,也还是一副典型的农民习气。为了改造他的这些坏毛病,周雨杉没少下力气,但是效果始终不明显。有一次,县里有人给家里送来两床高档的羊绒被子,她喜欢得不得了,杨波盖了一夜,却说什么也不盖了:那哪叫什么被子,轻飘飘的,盖上和没盖一样,害得我一夜都没合眼!时至今日,那床好好的被子还在柜子里锁着呢……
“嫂子你说说,她是不是有什么毛病,精神方面的?”
这家伙,嘴可真够甜的,也不看看和他站在一起,我起码还不比他小十岁?周雨杉当时也不待理会他的这种小动作,只是觉得他自己也许有毛病了,要不怎么能够随便怀疑自己的老婆呢?也许他还想在这方面做点儿什么文章吧。王霞绝对是神智健全的,没有任何精神障碍,不过是有那么点儿古怪罢了。对于本地的政治变局,周雨杉和杨波的看法也是绝对不同的。虽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但是她一眼就看得出,王霞后面一定还隐藏着更大更可怕的东西,这完全只是一出戏而已。只要把这些深层的东西给挖出来,她对于王霞的那一点儿愧疚和恍惚也就根本不存在了……所以,在那个时候,是她极力让陈见秋出面,后来又把门书记也动员起来,共同去做王霞的工作。实践证明,她这一套是完全正确的,要不是王霞最后吐了口,谁能够知道白过江那里还掩埋了几十具无名尸体呢?
王霞一吐口,公安部门就迅速出警,在金山一带展开了秘密搜查,而且决定重新逮捕白过江。一旦白过江在审讯中能够再有大的突破,那可就真不知道要牵扯到多少名震全市的大人物啊……白过江这个人的确太可恶了。根据监听的情况,这家伙为了掩饰自己的罪行,什么样的手段都用上了,甚至派出几个打手,企图把正回四川的那个知情女人也暗杀掉。这消息汇报上去,连柳成荫和门书记都动了容,立刻采取了非常的保护措施。当时柳成荫就有一个想法,让公安人员直接把那个女人接回来取证,是她坚决反对的。因为她当时忽然觉得很难受,想来那个可怜的女人早已受尽了煎熬和惊吓,何必再让她痛苦一回,岂不显得我们这些办案的人太无能了?所以她当场表态,一定要从正面入手,在这个案件上取得突破……现在好了,王霞终于开口了,她的眼前仿佛闪现出金山那一道道隆起的山梁上,被白过江他们草草扔掉、埋掉甚至烧掉的那些外地民工们的累累白骨正在干警们的搜查下重见天日,一具具摆满了白峪沟矿的厂区……这样大的案子,当然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也不会让我来全过程参与,但是我毕竟是专案组里的一分子,而且死伤鉴定正是我的长项啊。然而真想不到,迟不病早不病,偏偏在这个时候躺倒了呢?
叶欣进来了,亲自给她抽了点血,又转身向外走去。周雨杉有点儿忍不住了:“大姐,我不会真的有病吧?要有病,那会是什么病,我进来都一天多了,你们为什么啥也没有告诉过我?”
叶欣停下来,把手里端的那一堆瓶子什么的放到小桌上,幽幽地笑笑说:“你放心,不会有什么大事情,现在不是还一直在给你作检查吗,正式结果要好几天才能够出来的。”
“既然没什么事,你们还是让我出去吧,现在这个时候,我怎么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