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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厚问:“郭家店的人现在宾服谁?有宾服的人没有?”
欧广明一笑,冲着郭敬富老人努努嘴:“这个问题还是让主任说吧。”
郭敬富突然止住哮喘答道:“我真的干不了啦,身子骨不行,有今儿个没明儿个,再拖下去就要误事了。”
封厚安慰他说:“不是就要误事,是已经误事了。但不能全怪你,无论你们的贫协也好,还是村民委员会也好,都是群众组织,不能代替大队和党支部,眼下要先把大队恢复起来,你认为谁能顶得起这个职务?”
“郭存先,他兴许能把郭家店管好。” 郭敬富说。
封厚眼神锐利地盯着村干部们:“你们的意见呢?”
遇到这种场面,俗话说被逼到了墙角,农民是不会出风头得罪人的,只要有一个人表了态,后边的人就会跟着随声附和。但欧广明发出了另外的声音:“郭存先不会干,以前我们又不是没找过他,还不都吃了窝脖儿?”
封厚突然来了兴趣,显得稳定而自信,对欧广明说你去把郭存先找来,在旁边找个地方,我要单独跟他谈一谈,我这个人不怕吃窝脖儿。随后又让郭存勇去广播,把各生产队的队长召集到这里来,没有队长的指派个临时负责人来。
他将两个年轻人打发走以后对刘大江说,等会儿你在这边主持村干部们开会,选出郭家店的大队长,选好以后也别让他们动,等我跟郭存先谈完话就过来。另外我还想跟你商量,从今天起让辛川同志临时代理这个村的党支书,直到把郭家店的党支部恢复起来,选出了新的支书为止。
两位公社领导频频点头,是从心里服气,而且也跟着学了一手。
大喇叭催命似的一遍接一遍地广播着,各生产队长开始陆陆续续来了,封厚则到旁边的屋子里等郭存先。路上欧广明显然已经把封厚的身份以及来郭家店的目的向郭存先说了,他进得门来没有带着往常的棱角,相反脸上还挂着一丝有些拘束的笑。封厚是他至今接触过的最大的官,却态度温厚地先起身跟他握手,给他让座,眼里含着明显的友好和善意。以前村支书对他都没有这么客气过,这让他心里生出一种钦慕。看上去人家的年纪也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却已经混到了县级领导,脸上带着只有脑力劳动者才有的干净和光彩……
封厚没有直奔主题,想先放松一下对方的情绪:就说存先,我这个人见面熟,叫你存先没问题吧?喊老郭你还显得太年轻了。郭存先急忙点头,没问题,村里人都这么叫。封厚又问你是怎么想起要种那块“万岁麦地”的?真是妙啊,在这方圆几百里一枝独秀。或许在全国也是独一份,你要有个心理准备,说不定会被树为典型。
郭存先有点不好意思,却不敢全讲实话,便绕了个弯子,说我就是有劲没处使,憋得难受,想把自己的这一亩二分自留地种出花来。封厚说,好,说得实在。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只讲空话,不顾事实。而郭家店居然让你这样的人有劲没处使,真是一种浪费。然后他问道:“你怎么看现在村里的这几个干部?”
“郭敬富人不错,不是不想干,是不会干。韩敬亭是老好人,郭怀善是老滑头,郭存勇很聪明,但心思不在种地上。欧广明是员好将,可惜不是帅才。”
封厚突然哈哈大笑, “我找对人了,郭家店的当家人非你莫属!”
郭存先却显出一种忧郁的果断,“封组长你可别打我的牌,对郭家店我算看透了,不会再管村上的事了。”
“为什么?”
郭存先讲了从大雨中抢洼的过程,说着说着就气冲心头,眼里闪着一股煞气:“他们高兴了就叫你干,你不干还不行,一不高兴了就像对待羊粪蛋一样把你一脚踢老远,随后便处处整治你。我为嘛要那么贱呀?”
封厚既不为对方给脸不要脸而着急,也不为听到他受了这么大的委曲而跟着一块生气,眼睛始终盯着郭存先的眼睛,不住地点头称是:“我也曾听说过抢洼的事,当时就觉得是个好新闻,原来那也是你干的。好!你果然不是个简单的农民,可惜呀有你这种脑子的干部太少了,当时若在全村、全公社乃至全县,都能像你那样从大水中抢一下粮食,那年也不至于饿死那么多人。这件事作为你的功劳传得很广,被人们记住了,应该成为你站出来挑重担子的理由,而不是拒绝当干部的理由。再说这次请你出山,有县和公社两级组织作证,还要经过村干部民主推选,将来没有一个人,包括公社和县上的领导,无缘无故地再免掉你的职务。”
这个面子给得够大,还没听说过有哪个村干部是县里领导亲自请出来的。再说郭存先也不是真的坚决不干,心已经活了,表面上却不想转得太快,就又提出一个问题,却也是他的心里话,他说:“封组长,现在真不是干事的时候,人坏了,心散了,刚不饿死人了就窝里斗起来了,集市刚开了没两年就又割资本主义尾巴,闹得谁都没有主心骨,你封组长能给我个实底儿吗?别干到半截儿又被撂到了旱岸上。”
封厚倏地一笑,说存先你确实不是个一般的农民,告诉你,我心里还真有点实底。什么是实底?真正的实底不就是真理吗?地只有打粮食才不会饿死人,这就是实底。毛主席让我们读原著,学理论,马克思就是我们的实底。你听听他是怎么说的,经济是比政治更基本的东西,财富是一个有关进步的问题,这一点绝对地显而易见。不光你不理解,好多人都不理解,为什么我们这么穷还要穷折腾呀?正因为穷才折腾,越穷才会越折腾,无所顾忌,就是俗话说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由于光着脚什么都没有,反而更容易放大仇恨,膨胀恶毒之心……越这样折腾就越穷。马克思也早就说到这一点了,野蛮人就是不知道什么叫财产的人,人类最早是靠商业活动传播文明和高贵。哪里有财富才会有相对的公正,并不是说大家都成了穷光蛋才算公平。
封厚正讲到兴头上却戛然而止,为什么要跟一个农民卖弄这些东西?他忽然很可怜自己,压抑太久想宣泄,竟跑到乡下来对一个听不懂的农民滔滔不绝……这样固然会安全些,未免显得有些可悲。可他没有想到,对面的农民听得入心入肺,又不知怎样才能让他继续下去……封厚站了起来:“你在这儿先坐一会儿,我到旁边去看看,如果大家都选你当大队长,你就不要辜负大家的期望,争取在你手上摘掉郭家店乃至老东乡的穷帽子。如果他们没有选上你,也要好好干,有机会我会在公社或县里给你找个合适的位置。你是个人物,绝不能埋没了。”
郭存先的心里真还有点七上八下,我还没有吐口干不干呐,那边倒开始选上了?真被选上了,我干不干都好说,若没有被选上岂不又被寒磣一回?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应对,封厚含笑回来了,对他说:“存先哪,人心思变,谁都不想受穷挨饿,一致都选你当郭家店的大队长。现在我陪你过去,跟大家见个面,说几句你的想法,或者是今后的打算?”
郭存先站起来,却没有挪脚:“封组长,您发了话我肯定干,我不会这么不知好歹。可我能求您点事吗?”
“说。”
“得开个村民大会,让韩敬亭代表陈宝槐公开向我道歉,我不能胡子麻黑地下来,又胡子麻黑地上去,这还不全是为了我的面子,得让村民们知道,共产党是有是非的,对的到嘛时候都是对的,错的到嘛时候也赖不掉。”
“行,下午就召开全村大会,宣布新大队长上任。还有别的要求吗?”
“趁着县和公社的领导都在,把郭家店前几年的烂事都扒拉干净,该结的全了结,村上还押着个坏头头儿呢,那些事跟我无关,别影响我干正经活。
“应该,就在下午的大会上一并解决。还有吗?
郭存先有些不好意思了,还有点小事,只有您才办得了,因为您的学问大,给我们村口的两棵大树起个名儿。别小瞧那两棵树,村里老老少少有事没事都愿意到树底下待着,那是郭家店的风水宝地,能影响村子的命运。大伙一直叫它龙凤合株,造反派说是封资修,给改成了革命造反树,这也不像个树的名字呀?现在大伙都躲着那个地方,本来是一种吉祥的标志,现在成了倒霉的地方,谁也不往跟前凑合。说着他又介绍了龙凤合株的历史……
封厚连连称奇,说这件事我最乐意干,一会儿去看看这两棵宝树,想出名字来再跟你商量。再问存先还有别的事吗,郭存先摇头。
“那咱们过去?”
村里哪有瞒得住人的事,后晌的全村大会人们来得格外早,也出了奇的人多,只要没出去“擀毡”的,不等大喇叭广播就差不多到齐了。批斗台上的景致也变样了,主角不再是撅屁股下跪的走资派和牛鬼蛇神,台子中间摆了一溜长条桌,正中坐着县里领导,两边是公社领导,再往两边看就更有意思了,一边是三个老的,郭敬富、韩敬亭、郭怀善,另一边是三个年轻的,郭存先、欧广明、郭存勇。村民们看见这种架势,自然会忍不住要笑、要议论。
这里边上台次数最多的就数韩敬亭和郭怀善了,以前在台上撅着、跪着,现在改成坐着了。看来当官别当正的,做人别做歪了。
不管正的歪的全看有没有这个命,没运挣死命,走运钱砸头。
管他们谁的命好谁的命坏,天下的台子都是为了演戏的,你上我下,我争你斗,进进出出,换来换去,这样看戏的才觉着有意思,戏才值得看下去。
大会由郭存勇主持,因他年轻气盛,嗓门也大,可今儿个也不敢太随意,像往常那样站到台口想说嘛就白话嘛了,利用吃晌午饭的工夫他认真做了准备,手里拿着几张纸出场了,站到话筒前一张嘴连味儿都变了:“乡亲们!”
“哟,怎么不是“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了?”
“那一套过时了,你不看走资派都坐在主席台上了吗?走资派又开始走了,当权派又当权了,造反派们自然也就都觉病了……”
郭存勇一稳当住了,看上去还真像个大人了,但他肚子里没新货,装的全是前几年的那一套,话一多火药味就出来了:“从今天起,郭家店将翻开新的一页,过去是不能忘记的,历史的账也是赖不掉的,所以我们要先请郭家店贫下中农协会会长、村委会主任郭敬富,给大家作忆苦思甜报告。”
大会的程序是经由县、社两级领导共同商量决定的,按时下的惯例第一项必须是忆苦思甜,正好也给郭敬富一个露脸的机会。老人不错,让他能体面地告别权力。老头走到讲桌跟前,一紧张竟然不怎么咳嗽了,伸着脖子尽量把嘴凑到扩音器上:“老人都知道,咱村有三穷,人穷、地穷、村子穷……咯咯……还有五多,讨饭的多,眼下改名叫‘擀毡’、‘串联’啦,第二是扛活的多,第三是光棍多,第四是欠债的多,第五是卖孩子的多。我属于第二多里,给河西的吕大善人扛了大半辈子活,到斗地主分田地的时候才回来……咯咯、咯咯……那阵吕家一年给我两石红高粱……”
台下有人接茬:“嚯!比现在你给俺们的指标可高多了!”
“是啊,两石高粱养活一家子都没问题。”
郭敬富咳嗽了几声清清嗓子,下边一呼应老头还讲上了兴致,竟有点显摆起来:“平时管吃管住,咱是吃着人家熟的,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