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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第10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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甩开拉眼,黄素珍跑出来太不容易了。走得慌急,气一喘紧,又一阵恶心呕吐的感觉窜上喉咙眼。这让她更烦躁。她晓得,这家铺子的老板,实际上是陆小山。

“您家是——”掌柜的是认识黄素珍的。他是在装马虎。陆小山对他有一条规定,卖布以外的任何事情,他顶好看不到听不到。掌柜的是个老汉口wén rén shū wū,场子上的事情看得多了,经冬的萝卜凌泡了——心里空得很。老板开绸缎铺蛮像回事,实际上是在装幌子。

老板对这处铺子的营业收入,盘得很粗。老板当初是这样说的:冇得么蛮高的要求:维持招牌,略有盈余。这当然是老板对他的信任,他也明白,老板对他个人的要求:做您家事,拿您家的钱,喝您家的酒,吃您家的饭,睡您家的瞌睡,打您家的鼾——余事跟您家不相干。

“这女的,么样变成这样子了哇?”黄素珍灰白憔悴的脸色,真让掌柜的吃惊。

“我是你们老板的朋友,您家未必真的不认得?我有个生意上的急事……呵哈!

“黄素珍打了老大一个哈欠。哈欠打到一半的当口,记起自己应该是淑女小姐的身份,赶紧用手绢把张开的嘴遮住,把那个哈欠打完。哈欠打完,疲软爬上了身,口气也和缓了。她意识到,这是陆小山的地盘,不是张腊狗的地盘,别人完全可以不理她。

“怪不得的,把鸦片的瘾都染上了身嘛,还有么好结果?”掌柜的用手顶了顶眼镜,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屑。

“算了,您家也不晓得老板到哪里去了?这样吧,留个话,你家的老板这几天要有大麻烦!明日叫他到一江春茶馆等我,还是这个时候。”黄素珍烟瘾发作,实在是耐不住了,她要赶回去。一来回去过瘾,二来怕这次出来长了,引起张腊狗的痛恶,以后再出来就不可能了。

黄素珍匆匆往家里赶。

“小姐,您家不拿两个蛋回去?我有两个蛮新鲜的皮蛋哪!”

卖蛋的小痞子认出了黄素珍,见她走得匆忙,有些惋惜。很有一段时间没看到这个女人了咧,今日像是赶丧样的,走得这么急!要是站在跟前说两句闲话,该几有味!

“你那两个皮蛋,还是拿回去,把你的老娘吃!”

黄素珍没有回头,丢下一句话,让小痞子心里快活了半天。

“蝶呀,抹把脸,趁热的喝一碗排骨汤咧!几好的藕哦,一丢到汤里就粉了!”

秀秀对冯蝶儿,有种亦姐亦母的爱。

“哟,么藕唦,说得这好,一丢到汤里就粉了?”

“哎呀,你未必不晓得?白莲藕唦,只有后湖才有咧!么唦?藕都是一个样子的?瞎说!人和人不一样,藕哪里就能一个样咧?你看这藕,不是圆的,是瘪的咧!么样就是瘪的好?这是它在泥巴里头拱得深,压成这样子的。拱得深,才煨得烂唦!你看,瘪瘪的,白汪汪的,每一节都是十一个窟眼,连窟眼都是瘪的咧!”

看着这个丫头,心里就像抹了一层蜜,甜津津的。冯蝶儿揩脸的毛巾还没搭上毛巾架,秀秀就把一大碗藕煨排骨汤端上了桌子,话也比平时多得多。

“秀娘娘,您家是存心要把我喂成一匹大肥猪哇?这大一碗,掉进去都淹得死人咧!”面对一大碗汤,冯蝶儿夸张的惊惊诧诧,很多撒娇的成分。

只有在这种场合,冯蝶儿才觉得有真正的轻松。在学校里,在和靳红老师商量革命的一些事情,她觉得她是大人,是一个肩膀上扛着蛮重担子的大人。

“瞎说,你又不是天天喝、餐餐喝。肥猪怕么事,还怕小花子不要你!”秀秀挨上来,和蝶儿挤到一条板凳上坐着。“蝶呀,莫怪我说的话不中听,一晃,你都往三十里走了哇,老姑娘了哇!唉,你们不晓得要把这人生的大事,拖到哪一天哦!”

“秀娘娘,您家急个么事唦,唉哟,您家到底还要不要我喝汤唦!”蝶儿把筷子一放,把喝了两口汤的油腻腻的嘴巴,对着秀秀的耳朵,“秀娘娘,我接到汉江的信了,说不定要回来过年咧!您家莫作声哦!”

“看你说的么话,说的么话,我的嘴巴就那么不关风?”听到这个消息,秀秀很高兴。冯蝶儿父女,李长江、李汉江,和刘宗祥,和这一家人,真有拆不开的亲情。

“呃,蝶呀,有件事差点忘了。你大概和你爹差不多的,也是革命党,有些稀奇古怪的事,应该让你晓得。刚才呀,茶馆叫个伙计来跟我说,刚才有一个女客,在我的茶馆里坐着喝茶……”

这倒真是个稀奇事。非年非节,又不是庙会春游,女人上茶馆,真是新鲜。要是仲春时节,春游赶场子,女人倦坐茶寮,呼烟唤茶,倒还别是一景。

“秀娘娘哇,我看哪,女人么样就不该坐一坐茶馆呢?非要男人才可以坐?”一涉及自由平等女权一类话题,冯蝶儿果然激昂起来。

“你还冇听我说完咧!我是说,这个女的是张腊狗的堂客!你晓不晓得张腊狗唦?汉口侦缉处的处长唦。你晓得?哦,你看,他的堂客,像是到我的茶馆来等人的!”

在这个单间包厢里,黄素珍已经等了快一个钟头了。陆小山还没有影子。这壶黄山云雾茶,已经换了三道水。她一杯也没有喝。只是隔一会,黄素珍就把茶倌叫到跟前来,叫他把原汤滗了,再续上热水,然后用不经意的语气问:“我给你说的那个先生,一到,就叫他上楼来。”

茶倌好生奇怪。女客进茶馆,已是罕见,茶馆会情人,更是匪夷所思。再么样民国自由,也不至于自由到这个份上。这是家正经茶馆,不是小巷子里的下等烟馆娼寮,可以胡搞乱来的。看样子,这女人也不是个喝茶的料。头道汤,二道茶。

这好的黄山云雾,她连二道茶都滗得泼了,不晓得玩的么把戏。

没去注意茶倌异样的眼光,黄素珍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从手袋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揭开盖子,用小指头挑了一小坨烟膏,抹在舌头上,含一口茶,一仰颈子,咕的吞了下去。她晓得,她已经不可救药。像这样生吞鸦片,非常危险,量一大,有性命之虞。

她觉得精神好些了。来会陆小山,不能用这副病蔫蔫萎靡不振的模样。

眼前突然一亮。心跳陡然加快。就像熬过漫长湿叽叽的江南梅雨季节,迎来第一个灿灿的艳阳天,一股睽违太久的明丽感,呼地一下涌上胸口。这是一种近乎撞击的感觉。黄素珍鼻子一酸,又一阵欲呕的恶心冲上来。她吞下一口涎水,强压下欲呕的恶心感,又赶紧用手绢轻轻地在扑过粉的脸颊处沾一沾。

她自己也不明白,何以有这一系列少女初恋的激动不安。

陆小山已经注意到黄素珍的手忙脚乱。

西装革履的陆小山今天显得尤其倜傥。他很少这样打扮。能够到一江春茶楼践约,关键是黄素珍临走前丢给掌柜的那句话。

“哦,噢,黄小姐,您家好哇,好哇!”茶倌在跟前,陆小山不得不客气而生疏地打着哈哈,其实,他恨不得马上照眼前这女人脸上抽一巴掌。真是烦死人哪,这个女人真是个鬼呀,亏想她得出来哟,到这里来见面!一个女将,到茶馆来,这不是给老子装幌子么!

“快点,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婊子养的,么样想得出来,到这里来见个么面!

“见茶倌转身走了,陆小山压低喉咙,口气却极凶狠轻慢。

也许是被太多的思念和委屈所左右,黄素珍竟忽略了陆小山这不恭的冷冰冰的语气,只是呆痴痴地望着眼前这个衣着光鲜轮廓生动的男人。这是让她丧魂失魄不顾身家性命不顾女人尊严的男人咧!望着望着,眼里浸出湿润,湿润重了,汪成两潭受伤的感情。又一阵恶心感耸上喉咙管,没有压住,哇的吐了一地。

“么样搞的唦!”女人刚才的表情,显然不是表演。陆小山看在眼里,心里为之一软。

茶倌一直在不远的地方,这里刚刚有点响动,他就影子样地出现了。见状,也不言语,转身提了个拖把,三下两下,擦去地上的污秽,又影子样地消逝了。

这情状让陆小山心动,身上蹿起一层鸡皮疙瘩。这地方不祥,不可久留。

“么样回事,快点说,这里坐不得!”陆小山朝周围扫了一遭。看不到人影,听不到人声。噫!不对呀,这哪像茶馆,简直像墓冢咧!

其实,这是陆小山太紧张产生的幻觉。虽然不是茶客进茶馆的高峰时节,零星的茶客还是有的。楼下还相当喧哗,楼上雅座包厢,恰是磨鬓耳语的所在,需要的正是安静。

“么样坐不得唦,这里未必有鬼……”黄素珍还想说下去,一看陆小山的脸色难看,就打住了。“是这样的,哦,你是不是革命党唦?我猜你有点像,一下子是布铺的老板,一下又跑到学校去教书……你要是的咧,我就说得你听,你好快点跑!”

“哎呀,我的个姆妈咧,说唦,么样总像是口里含了根萝卜样的唦!真是把你冇得法!”一听黄素珍有这样机密的话要说,陆小山的脸色陡然变得和蔼起来,话虽然说得粗鲁,粗鲁中却含着好多的亲热。

“我说罢,你是个革命党啵?不然,你么样这急咧!怪呀,我在屋里看到一张纸,纸上说侦缉队要对你们学堂下手,纸上倒是冇得你的名字。哦,你说怪不怪咧,那个姓冯的,就是那个长得还蛮逗人喜欢的女先生,是个革命党咧!真是,女的也做革命党,啧啧,捉进去,晓得要吃几大的亏哟!”黄素珍朝陆小山瞄了一眼,又一阵恶心涌上来,她一呕,用手把嘴一捂,压下去了。

哦嚯,真是被我猜到了。冯蝶儿果然是革命党!这个情报太重要了。黄素珍只是说说而已,对陆小山,这是个很有分量的砝码。

陆小山真的有些感动了。这个女人,病得这狠,还到处跑,找我,给我报信,怕我是革命党,被人捉去了。

“你到底是么毛病哪?不停地要吐?病得这狠,还到处跑么事唦?”

原来还是包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像决堤样地冲了出来。黄素珍怎么会听不出来,陆小山说了这么多,就是这一句,才是真正关心她的话。

“你是个苕哦,你是真苕哦还是装苕哦?你看不出来,我怀了伢唦,怀了你下的种唦!我不到处找你,么办咧?未必让你的伢还冇生出来,就冇得爹!”

她和陆小山是对面坐着的。话说到这个份上,黄素珍一腔子内容丰富的爱,和着交集在一起的委屈,潮水样地漫上来。她一边流泪,一边把手向坐在对面的陆小山探过去。她需要陆小山的爱,需要自己深爱着的男人抚慰,哪怕是把她伸出的手握住,轻轻握住,这就是世界上最大的生的力量噢。

“么唦么唦?”黄素珍吃惊地看到,陆小山像看一头怪物样地看着她。他的手,还没有触到她的手,就倏地缩了回去,仿佛突然发觉一条毒蛇正向他不怀好意地吐着舌头,人也蓦地一下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这样的表情,是黄素珍完全没有料到的。她盼了好多年,盼望有一个自己的小伢。她也晓得,张腊狗也盼望她能够生一个小伢。怎么这个男人,一听到怀了他的伢,倒像是看到鬼样地吓成这个样子咧?

“么样啊?不相信,不相信是你的种?张腊狗冇得这个板眼,这多年,他都冇让我怀上咧!再说,自从跟你在一起,我冇让他挨过我的身!”

陆小山终于从发懵的状态中醒过来。这个女人说的是真话。但是,他怎么能接受这个事实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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