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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伢们,听张先生这一曲,我这糟老头也聊发一回少年狂,送你们一件礼物吧!
秀秀,你是我第一也是我最后一名弟子,笔墨侍候!”
“先生,请您家的墨宝!”这些东西,家里都是现成的。
“好,这支五紫五羊的长锋湖笔,正合我意!”
让墨将笔濡得饱了,冯子高用笔在砚边耐心地掭,再提起来,让笔锋朝下悬着。
笔毫鼓胀,没有余墨滴下来。见墨吃得好了,冯之高不动声色地吸一口气,腰不弯,身前倾,笔走龙蛇——箫声咽,残荷摇碎后湖月。后湖月,年年桂子,岁岁伤别。疏竹横斜拂颜色,恰似耳畔语窃窃。语窃窃,恨情似梦,泣尽是血。
“好,好!好一个‘恨情似梦,泣尽是血’!似有稼轩气。好,‘年年桂子,岁岁伤别’,柳永的肉,东坡的骨,兼而有之。‘疏竹横斜拂颜色’,信手拈来,知曲中真意者,冯先生也!”
听秀秀吟诵,张先生站起来,激动地朝冯子高揖了一揖。
“子高兄,这首词,实在是三美皆俱,文美,意境美,书法美。但恕我这外行直言,刘某总像从中品出了一些儿……嗨,算了,算了,说岔了瞎说,瞎说!”今天,刘宗祥显得比在场所有人都清醒。“秀哇,汉柏哇,狠狠地放几挂鞭炮吧!”
“刘先生,多谢您家!您家晓得,我说不到多的话。今日的事咧,您家们真的是当自己伢的事在办!我这把老骨头,就是烂到土里,也恨不得要肥您家们的田才好!唉,我说不到多的话。汉柏噢,我看鞭炮就莫放了。真的。您家们要听我一句话。最近铁路上蛮紧张。大花子说,这几天怕要出事。清静些为好,清静些为好哇!”
李大脚往起一站,坐在桌上的那盏煤油灯,忽悠忽悠地晃得厉害,晃得橙红的火苗子上,窜起一缕黑烟。
“你个……老……杂种,少来这样……的……花样!顶好……是……乖……乖地坐着!”
拉眼的嘴巴不关风,寒冬腊月的,牙齿本来就很受罪,一张嘴,冷气更加长驱直入。拉眼的嘴巴真正应了唇亡齿寒的道理。为了弥补嘴唇上的缺陷,拉眼尽量少说或者不说话。即使不得已非说话不可,就随时断句,说说停停。宁可让别人的耳朵多受点罪,也不能让冷风灌到自己肚子里去了。他看透了李大脚的用心,总想把这盏灯弄熄。这个大块头的老头子,只要往起一站,就带起一股风。拉眼把手枪端在腰眼处,枪口始终对着坐在矮板凳上的李大脚。这么冷的天,手上握着支沉甸甸的枪,简直就像捏着一块镔铁。握枪的手靠着腰,手腕子这里稍微要暖和一点。
拉眼对荒货很不满意。经常用眼角的余光朝他的搭档瞟一瞟,一肚子的不舒服:
这家伙自恃处长喜欢他,干事情一点也不上心。你看他唦,这样大的事,这样紧张,他却把手笼在袖子里,跍在墙边上忪瞌睡。要是我再不盯紧点,搞不好真的要出事。莫看这老家伙这大年纪,看他壮得像头牯牛样的,老子空手大白巴掌的,真还对付不了他。
屋里的空气很紧张。李大脚不断地朝拉眼手里的枪瞄,屁股总是不停地动,好像板凳上有钉子。他不太注意跍在墙边的荒货。这个像瘦猴子的小块头,就是刚开始进屋的时候,在屋里转悠了一圈,像是寻找一处可蹲下打瞌睡的地方,然后,就在这靠窗户墙跟前迷糊了这么半天。最有威胁的是这个丑死人的家伙。
“这个杂种,是哪个下的种哦,么样这丑咧!硬是瞟一眼都不舒服呀,冇得法,不看又不行。只要他一分神,老子就……”
盯着拉眼黑洞洞的枪口,李大脚觉得自己在和死神的眼睛对视,在较劲。李大脚觉得自己有资格和死神较量。六十的人了,还有什么想头?如果不是这个丑得让人吐的家伙手里有个铁家伙,我还真不把这两个家伙放在眼里,我早就动手了咯!
盯着拉眼手里黑黢黢的枪口,李大脚不晓得有几后悔:哎呀,我李大脚么样搞的哟,么样成了乌鸦嘴咧?刚才在秀秀那里,不该说那些不吉利话的呀!人口里的涎,是顶毒的呀!这好,我自己倒成了别个的蚯蚓,被别个拿来钓自己的儿子!
外头,通向这里的小巷尽头处,似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李大脚朝乌黢巴黑的窗外瞄了一眼。心里又是一阵疼痛。他已经听出来了,这脚步声里,有一双脚是属于他大儿子的。他不再犹豫了。他猛地从板凳上蹿起,大喝一声:
“开头咯——!”
外头的脚步声陡然停息了。但就停了一眨眼的工夫,脚步声又擂鼓样地响起来。
是朝这房子相反方向去的脚步声。拉眼根本还来不及有所反应,那一直跍在墙边忪瞌睡的荒货,倏地跳起,跳起的时候,枪已经在手了。他似乎没有作任何瞄准,手一甩,朝窗户外头砰砰就是两枪。
“好,倒了一个,那个跑了。噫!也受了伤,你摸唦,这地上的血粘叽叽的。快,追呀,跑不远的!”
就在李大脚这猛一蹿动里,煤油灯熄了。听着屋外的喊叫声,李大脚突然像被钉子钉在地上一样,死死盯住黑暗中的荒货:哎呀,真是,咬人的狗不叫哦!这念头还没闪过,他就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朝挡在面前的拉眼扑了过去。
张腊狗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里是刘宗祥的“别宫”。要不是因为刘宗祥,张腊狗也不会认出吴秀秀。张腊狗没有惊奇。刘宗祥这样的人,应该配吴秀秀这样的女人。就像他张腊狗,就应该配黄素珍那样的女人一样。只是有一点让他费解,刘宗祥的家,怎么会隐藏革命党?在张腊狗心目中,刘宗祥的可恶和可佩服之处,就在于他和政治总是保持一定的距离。任何时候,刘宗祥总是生意第一,这一点,是汉口各界公认的。
看看迎接他的主人居然是刘宗祥,张腊狗回头朝荒货瞄了瞄。荒货很肯定地点了点头。张腊狗相信了。荒货是不会看错的。那个受了伤的革命党人,绝对是被刘宗祥藏起来了。≮我们备用网址:。。≯
“哦嚯,张先生,这样深更半夜的,么样想到光临寒舍咧?看您家的样子,像是在执行公务咧?么样,天也太冷,我们也不来虚套子,有么事,您家就快点说。
“刘宗祥也不说请进,但身体却朝大门旁闪开了。
张腊狗懂,这是说,您家想干么事,一切请便。
“刘老板,您家总是这样痛快!好!这冷的天,您家想下子唦,哪个不想像您家这样,猫在温柔乡里头享清福咧?冇得法,端了政府的碗,总要尽点责咧。是这样,刚才咧,有人看到,一个受通缉的乱党分子,跑到您家屋里来了。您家兴许冇注意,屋又大,房子又空……”
张腊狗一边拉拉杂杂地说,一边不请自进。
“个把妈,他总是会过日子些!不管在哪里过,总是搞得清清爽爽的!哪像我们,就是有蛮好的房子,也弄不出他这种调调来!”
张腊狗像一进大观园的刘姥姥,东张西望,满肚子嘀咕。
“个把妈,真是怪唦,老子活了这多年,就冇看到一个顺眼的女人。就一个黄素珍还算是稍微强一点吧,冇过到两天倒成了个鸦片鬼。这刘宗祥,有这清爽的个小老婆还不说,你看,又不晓得从哪里冒出来这样仙女样的个姑娘伢!这样的姑娘伢,只怕整个汉口也就只有这一个哟!随么好事都被他占全了!”
看到冯蝶儿,张腊狗要好好搜一搜刘宗祥这处“香巢”的心思就淡了。
“活人要像刘宗祥这样活,才算是冇白活一场唦!像老子这样,成天野猴子样地瞎蹦,自以为蛮玩味,这一看,真是连眼睛荤都冇开过!总以为自己餐餐吃肉蛮享福,朝这个把妈的碗里一看哪,才晓得自己是把豆腐干子当腊肉!算了,有个么闹头唦,有这样的姑娘伢在场子上,不可能有么血糊拉呲吓人的事。”
看着张腊狗崴着八字脚,慢慢被黑暗吞噬的背影,刘宗祥和吴秀秀对望一眼,相视苦笑。
张全生觉得今天才算是吃了一餐饱饭。什么时候觉得饭好吃的呢?这种感觉实在是太陌生了。
“先人板板的龟儿哟,老子啷个搞的嘛,啥子时候觉得米饭这样子好吃的嘛!鸡鸭鱼肉,山珍海味,老子也吃了不少,啷个从来也没觉得米饭好吃咧!”
当李汉江扶着李长江来到地窖的时候,张全生正微眯着眼,在啧啧有声地嗍嵌在牙缝里的腊肉丝。这是上好的腊肉。腌得不好的腊肉不可能有这么有韧劲的肉丝。在吃的当口,张全生没有着意搜刮这根腊肉丝。他已经预料到,吃完这餐丰盛的晚餐之后,用舌头尖耐心地抠,让粗糙的舌面反复地刮,把腮帮子吸得扁扁地嗍,这样从容地处理这根腊肉丝,是极好的余兴节目。此刻,张全生对从上面又下来人,没有多大的兴趣。人一吃饱,就有些懒。或许是送茶水下来了呢?嗯?
不对呀,又捉了一个人?这龟儿刘宗祥,斯斯文文的生意人,啷个像是《水浒》里头十字坡酒馆的老板,专一干杀人越货的勾当哦!嗯,不像呀,轻脚轻手的,又是搀,又是扶的,倒像是他们自己的人,被人搞伤了到这里来躲的……刚想到这里,一股凉气从尾椎骨倏地蹿了上来——“完了,老子完了!龟儿子,怪不得今天把老子吃这样子好,原来是断头饭哪!
日他先人!要是关进一个老子的同道,老子还有活路,关进龟日他们的人,老子的死期就到了!”
不愧是洪门老幺,起眼睛动眉毛看菜下饭看事料事的本事真还不差。一旦料到自己已经没有了生路,张全生整个的精气神,一下子就泄了。
“你是……”一进地窖,李长江才有些清醒,他睁开眼,咬着牙,有些困惑的眼光朝李汉江瞄。
李汉江离家在外时间不短了,今天当新郎,打扮得衣帽光鲜,加之地窖内光线很差,李长江又失血过多,眼神昏蒙,居然一时没认出自己的兄弟来。
“哥,我是小花子,我是汉江呵!”
“秀秀,蝶儿,刘老板,哦,噢,您家们都在呀……我……咿?那是哪个呵?”看来,李长江已完全清醒了。他想说什么,忽然注意到有一个晕晕糊糊的陌生人在旁边。
“有么事,你就快点说!不怕的,那是个要死的人。”看到血糊糊的李长江后,秀秀下了决心。好在在场的人都没有听懂秀秀这话的意思。秀秀的这句话也可以理解为,这个人身体不好,已经活不长了。
“蝶儿呀,靳红老师,还不晓得是死是活……要是活着,就想法子把他救出来……这是个好人,可惜了,一肚子学问的读书人,一心为我们工友奔命……”
“李先生,到底出了么事情哪?”看李汉江和秀秀在忙着为李长江清洗包扎伤口,刘宗祥一时插不上手。
“刘先生,反正您家也不是外人。是这样,前几天,京汉铁路工人总工会,不是在郑州成立么,吴佩孚派兵冲了会场。就是我们湖北督军栾耀祖的上司唦,这湖南湖北,都该姓吴的管咧。唉哟!好好,不要紧。这样一来,总工会就搬到我们汉口的江岸站来了唦。栾耀祖,张腊狗,今日包围了总工会,开了枪,到现在,还不晓有几多人被他们打死了。哦,靳红老师是上头派来的人,名义上是来做总工会律师的,刚才想跟我一起到集家嘴家里躲一躲,被枪打中了……哦,噢,还不晓得爹的生死!”
“么唦?爹他么样了哇?”对今天这大喜大悲的起伏,到目前为止,李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