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秀秀已洗完澡,正对着窗在揩身子。灯光被挡了一大半,秀秀的身子就显得朦朦胧胧,凸的地方昏昏的,凹的地方黑乎乎,背对着光的地方,被光勾出一条弯弯曲曲金色的线。
王利发腿子直抖,手指直抖,牙巴骨也直抖,那抖的声音,他自己听起来似乎像打雷。他心里一阵阵发紧,站不稳了,从砖上下来,急碎步朝家里钻。
“撞到鬼了?掉了魂!”
王大爹瞧不起儿子。亲骨肉,有什么法子呢?“一天到黑像个蔫瘟鸡,莫不是老子前世造了孽哟……”王大爹又恨又急,在心里骂。
王利发身子还在抖,根本没心思理会他爹。他软软地歪在床上,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他已经不由自主,似乎在云里雾里漂,在水深火热中挣扎。
一条毛毛虫在懒懒地蠕动。一只眠蚕醒来,蜕皮,从蚕蜕中挣出来。一只吱吱叫着的小老鼠被捉住了,还在一扯一跳地要从手里挣出去……
王利发下意识地哼哼。
“个不争气的东西哦!”坐在门口的王大爹,听见屋里嘎嘎吱吱的竹床响,不禁口里喃喃地骂。
“造孽哟,造孽哟……”骂着骂着,王大爹又一阵伤心,长叹一声,拎起脚边那只油渍花花的篮子,影子似地朝铁路那边移过去……
“饼子怕(泡)油饺(条)咧!回火的热油饺咧!油饺热油饺咧!”
凄伧沙哑的吆喝,把凄凉的命运之声,融进凄清的浓夜里……
竹床不响了。王利发瞪着黑咕咙咚的屋顶,像一头奄奄待毙的兽,兀自呼哧呼哧地喘。
第6节
吴丑货挑一担空水桶,匆匆地朝江边走。桶空,没有份量,一走一甩,一走一晃,铁钩子与桶梁磨得哐吱哐吱响。
太阳升起丈把高了,武昌省城那边仍然雾霭沉沉。汉阳要近一些,龟山上青翠的颜色也看得清楚。吴丑货已经挑了三大缸水了。江边的那条趸船上,不知什么时候又站了几个人,刚才趸船上还冷冷清清的。几个打赤膊的人,身上的肉一鼓一鼓的,穿坎肩的几个也敞着怀,都朝着他做活的一江春茶楼指指点点。
吴丑货扭头朝一江春茶楼看,没有看出什么新名堂。茶楼后头的那根细烟囱,还在有一口没一口地吐着灰黑的烟。茶楼门口那个炕发米粑粑的,小巧的铁锅铲把平底铁锅敲得铛铛响。买发米粑粑的不需要喊,听声音就晓得了。离卖发米粑粑的不远,是个卖发糕的摊子。一辆小平板车,上头装一个小炭炉子,炉子上高高地竖起几格蒸笼。笼盖一揭,发糕像揭了被窝的胖娃娃,白生生胖墩墩的望着人笑……
“发糕!洋糖发糕!”
卖发糕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婆婆,腰系一条白围裙,声音尖细,手里的那条蝇拂子,下意识地晃。
吴丑货摸了摸怀里的荷包,硬硬的十几个铜板。他还没有“过早”。他舍不得。想等到中午在茶馆吃,但又很有些饿。秀秀从乡下到了汉口,一天大似一天,该给她扯点布做两件衣裳了。他望望卖发糕的摊子,吞了两口涎水,又把手从怀里抽出来。江水浑黄浑黄的,江浪一浪接一浪,缓缓地摸着江边枯黄的水草。几个洗衣妇蹲在江边,衣服短短的,裤腰处露出月牙形一弯肉脊。吴丑货踏上一颤一颤的竹跳板,一蓬骚腥的水雾飘过来。他摆摆头,看到一个脸上有一道疤的家伙,站在趸船边,对着那几个洗衣妇哗哗地尿。屙尿的疤子脸用手掐着裆里的家什,左右地边屙边摆。洗衣妇抬头看了,嘻嘻地笑,喳喳地骂,又啪啪地捶衣服。
一艘挂着“米”字旗的洋船从下游开过来,掀起老高的浪,溅到岸边白沫子飞溅。洗衣妇们望望洋船,又喳喳地骂,恨恨地捶。
等浪小一些了,吴丑货挑起一担水,竹扁担颤得嘎吱嘎吱的,虾米腰也如扁担一样,一伸一弓地向堤上爬。
还有两个缸空着。吴丑货放下扁担,把头埋进缸里,去刮舀澄在缸底的泥浆。
外面噼哩啪啦叮呤咣啷一阵乱响,又一阵吼吼喝喝的嚷骂声。茶馆是吃茶小憩的地方,又是扯皮斗狠闹事的地方。不过,扯皮打架闹事,总是茶客与茶客之间的事,一方找一方扯皮,事情文讲摆不平,就动武开打。当然,打坏的东西自会有人赔偿。江湖规矩,茶馆仿佛是中立国。再说,哪家茶馆老板的后台不硬足?茶馆经常扯皮闹事,并不影响茶馆的生意。闹起来,茶客中胆大的留在里头看对台戏,胆小的,缩到茶馆外头看远景,出了茶馆,好几天的谈资就都有了。
吴丑货不理外头的事。他是个挑水的,混碗饭吃,其余同他不相干。
“个狗日的,这里还躲着一个咧!”吴丑货刚要伸直腰,想看看为什么挨骂,还没有抬起头,屁股上就挨了一棍子。
“唉唉,您家们么……么样……”吴丑货用手撑住缸沿,想说几句什么,还没有等他开口,那个疤子脸捞起他的扁担,呼的一家伙照他的头就劈了下来!
秀秀早就把饭菜做好了。萝卜切成细细的丝,用一点点盐渍着,还在铁路边的卤菜摊子上买了个猪耳朵,也细细地切成了薄片子。桌子抹了好几遍,就是不见人回来。
爹没有回,叔也没有回。
秀秀坐立不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像一条菜花蛇,冷冷地从尾脊梁往上爬。大六月的天,她打了个寒颤。
天快黑透了。从后湖吹来一阵湖风,湖风夹着浓浓的水腥气。夹着水腥气的湖风,在棚户的巷道里叨起一片枯树叶子,小猫戏鼠样懒懒地打着旋。枯树叶子很不情愿地跟着风,擦着地,朝前一磕一碰地走。
秀秀在门口朝爹和叔回家的方向望。那片跌跌撞撞的树叶从她身边擦过,停了一下,像是要对她说点什么,终于没有说出来,又犹犹豫豫地晃走了。
秀秀返身进屋,把萝卜丝从碗里捞出来,团在手里,挤出盐水,倒进醋,撒上葱花,又朝油瓶子看了看,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来,揭开盖子,用一根手指头堵住瓶口,倒过来,指头松一点滴出三滴油,顺便把指头在碗边上一刮。秀秀是个手脚很麻利的姑娘。娘病了十几年,家里的家务,她是从小就做的。还要下湖砍柴、摘野菜。干的湿的,屋里屋外,晕晕的性子怎么行?今天,她尽可能地放慢手脚,磨时辰。可她的心里头,却火烧火燎的。
她终于听到了咚咚咚的脚步声!这是叔叔的脚步声。不过,有点不对。今天叔的脚步顿得好重,车轮子落地的声音也好重!秀秀跑出门,看叔放车把放得很轻,哦,车上怎么歪着爹!哦,爹的脸上血糊拉呲的!
秀秀的心往下一沉,泪珠子不由自主就一串串地往下淌。她不敢哭出声,叔叔的脸阴得可以绞出水来!
“给你爹用水抹下脸。不要搬动他。手脚轻点。我去请先生。”三狗子吩咐几句,转身匆匆地出去了。
秀秀打了一盆水,绞个湿湿的洗脸手巾,给爹抹脸。爹的脸肿得看不清鼻子眼睛了。她没有看到,她爹后脑勺上好大一个血口子!她也不知道,疤子脸那一扁担,把她爹的脊梁骨打断了!秀秀轻轻地抹爹的脸,爹一动也不动。秀秀像是看到了娘临咽气时的那张脸,泪水雨一样地洒在爹脸上。
第7节
三狗子请来一位走方郎中。
天已经黑透。秀秀点上灯,招呼闻讯过来问候的邻居。
王大爹刚从城里出来,油条还剩半篮子,冷油条软耷耷的,像一堆死蛇,静静地躺在篮子里。王大爹挨进门,到吴丑货床跟前看了看,又挨出来,叹一口气……
“唉,遭孽哦!个杂种,是那个狗日的杂种,下这狠的死手!个杂种哦!”
李大脚像一尊黑铁塔,默默在床边站了好一会。吴丑货面如金纸,呼吸时高时低,不见醒的迹象。李大脚重重地哼了一声,埋头蹲到墙旮旯里。他是吴丑货到一江春茶楼挑水的介绍人,现在吴丑货被打成这样子,叫他怎么好想!
汉口的茶馆是汉口社会各色人等都去的地方,尤其是商界的生意人和吃江湖饭的江湖人,茶馆是他们沟通、串通的场所,有时甚至是某些生意的直接交易点。汉口的茶馆是一个个的小社会,汉口社会的阴晴雨雪,茶馆都知道寒暑冷暖。去茶馆的人三教九流,开茶馆的不是商界、洋街有后台,就是在政界有“蔸子”,再就是青帮洪门在帮在口的大爷胞哥在后头撑着台子。一江春肯定也有硬足的后台,就是一直不晓得是哪个?也不晓得他们得罪了哪一路狠菩萨?
李大脚蹲在墙旮旯里闷着头想,半天也想不出个眉目来,心里越是觉得对不住三狗子兄弟一家!
走方郎中先生稳稳地坐在板凳上,悠悠地喝茶。茶叶是张太太拿来的。这一片棚户人家,恐怕只有张太太家里有这种刚进口苦茵茵、回过味来甜津津的茶。这里人家都喝花红叶子茶。只要把花红叶子摘下来晒干就行。汉口热天长,出苦力的人,更是汗出得多,水也喝得多。花红叶子清热败火,又极便宜。热天里,差不多每家每户每天都用一种叫“抱壶”的大陶壶,泡一壶花红叶子茶放在桌子上,哪个来了要喝,自己倒就是。
王利发也来了。他先在门口探一探头,似想看看是哪些人在屋里,又像是先窥视一下屋里有无危险。他在吴丑货的床前弯下腰,很仔细地瞄了好一会,身上突然打了个冷噤,又用手揩揩额头上的冷汗珠子,佝着腰用眼扫一遍屋里的人,扫到秀秀,停住,不经意地挨过去,抽抽鼻子,四下再望望,又抽抽鼻子。这次抽得很响。三狗子有些烦,在黑暗中瞪他一眼。王利发没有看到三狗子的表情,兀自挨着秀秀。王利发觉得自己像是挨着一棵枝条柔柔的香椿树,任一股说不清白的似有似无的幽香往自己周身漫延。王利发感到有些站不稳了,腿杆子直抖。
那条毛毛虫缓缓而又执着地蠕动起来了。
“王师傅,您家热不热?”张太太隐在秀秀的暗影里,她把秀秀往自己身旁一扒。
只有走方郎中吱吱的喝茶声,所以张太太的声音就显得特别响。
“先生,天道热,把茶摊凉一点再喝咧。”
张太太又催郎中,她看不惯郎中那副架子。“人家都快要死了,他还在那里慢慢润味,真不是个好东西!”她闷在心里骂。
“是唦是唦,先诊病,先诊病咧!”王利发明白张太太看破了他的心思,急于想摆脱尴尬,也插一句。他还要说点什么,忽然,裆里一阵奇痒,正要伸手去抠,又顾忌张太太的眼睛,无法,只有让大腿下意识地一夹一夹。痒这种感觉,如果不用另一种感觉去替代它,唯一的办法是忘记,如果不能忘记,将越痒越厉害。王利发现在就处在这种越痒越狠的尴尬中。他实在没有法子了,也实在憋不住了,两腿夹着,慢慢地朝门口退,刚退出去,就在裆里一阵狠抠。
走方郎中终于放下了茶杯。他把屁股在板凳上移了移,移到吴丑货床前。秀秀手抖抖地端着油灯。她又怕又恨,瞄瞄屋里的大人,都像是没有什么主意的样子,真想说点什么。她不明白,为什么爹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打成这样,也没有人管。朝廷不是有王法吗?叔叔他们为什么不去告官?这狗屁先生,装模作样的,等他看病抓药,只怕爹早就断了气……
走方郎中摊开吴丑货软耷耷的手臂,煞有介事地诊脉。他眯着眼,一副入神的模样。摸一阵脉,他又示意秀秀把灯拿近些,看看病人的脸色。
“从脉像上看咧,尊兄是炎暑内逼的惊厥之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