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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刘宗祥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秀秀就一五一十地把祁小莲和李长江相恋的前因后果都说了。
“哦,是这样,是这样,哦……”
刘宗祥朝秀秀脸上扫了几遭,意义不明地哦了几声,没有下文。
正月间的大江,没有了夏日的丰盈,也没有了夏日的桀骜。正月间的大江,显出了枯水季节的清癯和苗条。尽管如此,船至中流,江风仍很劲,江流仍湍急。冯子高撩开篾舱篷的厚布帘,就感到湿润的江风仍很锋利,割得鼻子尖生疼。他干脆钻出舱来,迎着风,痛痛快快打了一个喷嚏。
“先生,还是进舱里来吧,风浪大得很咧,危险哪!”后艄的艄公,连头带脸用一块油布蒙着,既挡风,又挡水,连声音也挡住了,听起来呜噜呜噜的。
“冇得么关系的,您家成天风里浪里的,不也好好生生的么,未必我就那么娇嫩哪!”这条船是托一个朋友代雇的,是一条半新不旧的渡船,看样子,枯水季节尚可在江上行驶,暑天涨水时节,恐怕就有些不合适了。
“您家哪里能跟我们这些粗皮糙肉的人比呀,您家是先生唦,斯斯文文的,风一吹,不是咳嗽,就是伤风。吃文墨饭的人哪,就是娇嫩些。莫说哦,您家,这世上做大事的,还是靠您家这些文墨人咧,您家!像我们,出点苕力气,可得,要是提笔呀您家,那就比千斤还重呵您家!真是服了您家们哟,拿杆笔那样子轻松,写起字来哟,看都不看,呼呼啦啦一写一大张纸呵您家!还有说话,我也是顶佩服的,前三百年后五百年,噼里啪啦,说起来连哽都不打一个,说一天都不晓得转弯。哎呀,那实在是真本事,打死我,也学不到,就是成天把大鱼大肉供到我,我也只有干吞涎哪您家!您家也是遭孽哪,要伤几多脑筋咯!”
船家可能和冯子高的朋友有点什么关系,显得见面熟。难得和个斯文先生单独在一起,也可能是喝了二两,艄公的话就有些多。要是在往日,冯子高或许会跟着说两句,凑个趣。但这早春的大江上,风硬是比针还刺人。不要说开口说话,就是刚才打哈欠,凉气灌进肚子还憋得生疼。
江风突然加了一把劲,把蒙在艄公头上的油布吹开了,露出一个戴着厚毡绒帽的头。艄公年纪并不老,但脸上却一道道刀劈斧斫纵横苍劲的纹。这是沉重生活磨砺出的痕迹。
“您家们才遭孽哪,一年四季吃辛苦,累死累活,还难得混个肚儿圆哪!”
“也还好咧,您家,也就是一日三餐罢咧!米多咧,就吃干的咧,米少,就多掺两瓢水咧您家!要是碰到像您家这样好心积德的先生,闹个么四两半斤酒,就是神仙了哇,您家!还好混,好混,不就是几十年的光阴嘛您家,一晃就要被阎王接去享福了哇您家!”
看来,唤起民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还真是难咧!这民心民智民生,民生还是第一位的咧。只要不是被逼到冇得饭吃了,这民智真还难得开启,民心还真难得捏拢来呀!
有一句无一句的,艄公的话,倒让冯子高想起十多年前,首义革命前夕,在宗祥路那栋小楼里,和牟兴国的一场争论。当时,牟兴国是那样的狂热,是那样的才华横溢。也就是十来年么,牟兴国也就是四十多吧,就完全是一副看穿了的架势。革命的心思是一点都没有了的,扒钱的本事倒见长了,可以说是只要看到钱,随么手段都可以施展出来。唉,大浪淘沙,大浪淘沙呀!也难怪,革命不成,弃政从商,弃武从商,也不失一条路啊,也是古已有之的呀!想那范蠡,不就是摇身一变,成了陶朱公么。
这些时,冯子高一直在省城这边走动。女儿的终身有个交代了。这也算是身前的最后一桩事情吧,用佛家的说法,这叫孽债。至于身后的事,现在还算不到。只不过,奔走的效果却让他沮丧。当年的首义元勋们,个个都客客气气。今天这个请酒,明天那个设宴,看起来都是财大气粗,荷包里都是很暖和的。一年多前,在齐满元治下,冯子高是首义革命的叛徒,是新乱党的骨干分子,这些昔日的战友们,对他是避之而唯恐不及。现在,这些战友自然知道这位冯仁兄还是新乱党,但毕竟离开了这长的时间,督军府的主人也换了,也没有传出继续追捕冯革命党的说法。所以,走到哪家来了,大鱼大肉甚至问要不要“叫条子”的招待,也算是尽一尽昔日的情分。再说,人在台上,总不能一辈子在台上吧,后颈窝没有长眼睛,做一点长眼睛的安排,顺水人情做起来也不难。
就这样,冯子高在省城盘桓了一个多月,结果,是深深的失望。尤其是和牟兴国的接触,让冯子高深为叹息。这个昔日革命的激进分子,本就一向反对什么唤起民众的,这次一见面,倒是首先检讨:“哎呀,冯兄,您家当年的见识,真是高人一筹哇!要是当年听了您家的,拢民心,启民智,用民力,革命的成果,哪里还有这些军阀乌龟王八蛋的份咯!我也不至于在人家屋檐底下躲雨,您家也不至于亡命天涯!”
牟兴国也显出发福的身态了,也没有再穿学生装,完完全全的一副商人打扮。脸色红润,印堂发亮,一看就晓得,牟兴国的日子过得蛮滋润。
“嚯嚯,牟兄,发福了呢,干才呀干才呀,当年铁血风范,真是埋没了呢,怎么就冇看出来,老兄居然是个经济之才咧!也不掏两个出来资助一下您家的穷朋友?我可是连饭都冇得吃的了啊!”
冯子高这番话,也是真真假假,半认真半嘲讽的。他知道,当年的一批革命党人,肚子里的学问都是很杂的。握笔可以成章,上马可以打仗,坐衙可以从政,掌秤可以经商。冯子高这些时在省城转,的确想重新联络当年的革命党,以便南边二次革命向北边推进的时候,里应外合,重振当年首义之乡的革命雄风。
“哎呀,看您家说的,看您家说的哟!冯兄哦,您家这样说,真是不如铲我两嘴巴咧!您家是鸿鹄,我咧顶多只能算是燕雀。您家是冲天而起,直排九霄哇,像我咧,就只能在凡间接点露水,捡几颗瘪谷充饥罢咧!来,来,这长的时间冇见面,总还算是当年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咧,喝酒,今日我们不醉不散!还有咧,您家要我办点么事,也尽管开口,尽管开口。么样,是为刘宗祥的事唦?”
牟兴国招待冯子高的席面规格很高。大冷的天,居然还上了龙虾和螃蟹。这螃蟹也倒还罢了,迟是迟了一些,蟹黄没有深秋时节的味道醇厚,但公蟹的蟹膏,很是绵香。龙虾就稀罕了。这东西不是内地淡水之物,想是从南边来的。
难得,牟兴国露出真性情。革命卖命,到头来一场空。牟兴国从人变成了狐狸,有时还有狼的凶残。在冯子高面前,难为他又变成了人。
牟兴国的话让冯子高感到很突然。他虽然知道牟兴国和刘宗祥两人之间有些积怨,但一个在江南,一个在江北,毕竟没有很多直接生意上的交道可打。再说,这两个人的生意,纺织和地产,没有多少界可搭。这一次,冯子高真还没有带刘宗祥的什么嘱托。除了和李汉江那天回来,他和刘宗祥一家人在一起吃过一餐饭之外,这长时间,他和刘宗祥连面都没见过。
“噢,噢嚯,哈哈,牟君哪,凡事都不要把弦绷紧了哇!一张一弛,文武之道,良有以也!”虽然不知道牟兴国最近和刘宗祥之间又有了什么新的矛盾,冯子高还是多了一个心眼。他和刘宗祥及其家人,关系毕竟太深了。凡有机会,他冯子高有责任帮刘宗祥一把。因为不晓得牟兴国到底指的是什么,冯子高也就只能泛泛地打哈哈,让对方去听话听音。
“我说罢,冯兄,您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么!果然,是为刘宗祥做说客来的吧?
算了,看在我们曾一起出生入死的份上,我给您家冯兄一个面子。您家可以告诉他刘宗祥,这次汉口修建模范住宅区,我本来是向督军府建议,把他的那块地全部征收过来的!征收哇您家,还不是想把几个钱就把几个钱,他姓刘的未必还敢拿着鸡蛋去碰石头?征收过来之后,建房的工程随便给哪个去承包,人家还不喜欢得在地上扳!不说别的,光是孝敬我这出主意的,就是一笔进项咧!”
“哎呀,牟兄,您家真是想的周到哇!现在省城,您家牟兄一句话,督军还真是不敢马虎!是的,是的,您家可能也晓得,刘宗祥那块地,不是他一家的,是和法国人合股买的。您家这样慈悲一盘,也是省了一场外交上的官司,也是为督军府解忧咧。”
冯子高听明白了。牟兴国要是真出主意,用政府的名义征收刘宗祥的地皮,那刘宗祥的损失就惨了。如今的所谓政府,完全是乱世为王的。清朝腐败是腐败,督鄂的张之洞倒还是个明白人,办事总还想着实业救国,洋务救国这几个字,对扰民害民的事,往往绳以重典。现如今,当政的都晓得自己是陀螺屁股,能够坐在发号施令的位置上,都是凭运气,坐了今天,明天还是不是能坐得住,自己一点把握都没有。不趁机会往荷包里多捞点,不是个苕么!什么法不法,哪个坐在台上,哪个说的话就是法。牟兴国的话,台上的人是容易听进去的。看样子,刘宗祥该到江南省城这边来走动走动了。
“这个刘宗祥咯,怎么搞的唦?忘记了做生意的基本准则?和气生财呀!生意人不能太讲究什么骨气一类的虚套子。这和为革命东奔西跑最是不同的。我们讲究原则,生意人讲究圆范。讲原则就不能轻易让步,这就是骨气了。孙中山先生为了大原则,向袁世凯让了步,结果,搞成如今天下明为有政府,实则像五代十国,分崩离析。做生意,最高的境界就是会让步,会不失时机地让步。让步就是妥协,妥协就意味着都可以成交。孙文先生大智大勇,且忍辱负重,几十年如一日,真是冇得话说的。就只一点,当初不该对窃国大盗袁世凯妥协的哦,也许,他老人家也是有苦说不出罢,也许是有难言之隐罢?”
站在船头,真还很有些凉意。但这冰凉的风,还真醒脑壳。
呀,我是么样搞的,居然评判起孙先生来了?已经可以看到灰蒙蒙的汉口了。冯子高忽然警醒自责起来。喔,现在冒出来的一些年轻人,就比我们这些人的脑壳转得快些。就说汉江吧,他就说过这样的话:孙先生的功劳是彪炳千秋的。他老人家的最大功劳,不是建立民国,而是推翻满清。这一推一建像是联着的,实际不是一回事。只是一个过程。剩下来的路,还是要靠革命来实现,但是,这后来的事情,可能要靠我们这些人来办了。
不能说年轻人说的没道理。这个年轻人和我是一个党,但好像还有蛮多事情瞒着我。这也不足为奇。党外有党,党内有派,就是党内,看样子也还有党咧!眼下,一个人同时在几个党的,难道还少么?不晓得蝶儿么样了?跟着汉江这样的伢,总不会蛮差吧!汉江这个伢,这几年练得不多言多语的,很有些少年老成了咧。
冯子高想念女儿了。
刚吃完饭,众人还没有离开桌子,芦花就进来,在秀秀耳朵边说,外头来了一个先生,说是要找冯姑娘。
在厨房里忙了好一阵,芦花忙里偷闲,就着一坨卤牛肉,往口里扒了一碗饭。她晓得,等一下开了席,主人肯定客气地要她也上桌子。她算了一下,就是她不上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