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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利发已经转到枸树后头的巷子里,声音,也被“知呀知呀”的蝉鸣盖得面目全非了。
“个把妈,他也学会扯谎撮白了!”从这里到硚口,差不多直着把汉口走穿了,还说不远!
老叫花子差点把口里的汤喷出来,连忙填了一坨菜包子,塞住。
面对一桌子丰盛的菜肴,牟兴国顿时脸色灰白。
“牟先生,请哪,您家请哪!”
张腊狗催请了好几遍,牟兴国居然无动于衷,好像没听见。
这个把妈的怪呀,关在里头哇,每餐黄米饭,黄包菜叶子,吃得蛮大的劲,像前世冇吃过东西的相。眼下把他客客气气地请得来,这好的酒席招呼他,他反倒捏腔拿调,爱理不理的!个把妈,世界上只有这种打不湿绞不干臭斯文的人顶不好缠!
骂归骂,也只有闷在肚子里头骂。既然下了请自己的犯人吃饭的决心,总有请吃饭的道理。张腊狗收拾起刚爬到脸上来的愠色,继续劝:“牟先生哪,这些时,把您家吃了点亏呀。也是冇得办法,上峰命令,不执行也不行哪。就是这请您家喝酒的事,也是不能让上头晓得的哦,还是我张某自作主张呵!您家坐,坐,先马虎地吃一点!”
张腊狗不晓得,牟兴国根本就不是捏腔拿调不肯赏光,他以为,这餐丰盛的酒席是送他到阎王那里去的断头饭。一想到自己这多年一点福都冇享到,就这么糊里糊涂不明不白地死了,真是划不来!张腊狗劝说半天,根本就没有抠到牟兴国的痒处。倒是牟兴国自己,从张腊狗不经意的话中听出了,今天不是他的断头之日。
“能不能请教张先生一个问题呢?”
既然不是送自己上断头台的,何必这样紧张呢!心里一轻松,嘴皮子就硬朗起来。这既是牟兴国的酸腐之处,也是他的聪明之处。一句问话,轻轻松松就把刚才的窘态遮盖过去了。
“哎呀,牟先生哪,先吃,先吃!有么话,多的是时间问哪,您家!”
张腊狗今天是诚心请客。
这是他想了好几天才走的一步棋。
自从当了这个什么侦缉处的处长,得到的好处很是有限,倒是遇到了不晓得几多的麻烦,得罪了不晓得几多的人。细想起来,张腊狗觉得,是该认真想一想了。
这个差事,不当也是不行的,关键在于么样当,得到的好处最大。就说这一回啵,这个牟兴国,这多年都在省城那边混,么样省城那边不捉他,非要等这狗日的过江到汉口来了,叫老子去捉咧?个把妈,一个过了时的革命党,倒不是么样了不得的人物,顶多也就是个死老虎,捉了也就捉了,杀了也就杀了。过细一想哦,他们为么事不去捉,不去杀咧?肯定有名堂。算了,老子也不去做这个恶人。
老子像是闻出点味来了。这有点像辛亥年那时候,要变天之前的闷人气候。老子也要留条后路。省城那边老狗日的栾耀祖,肯定是在把药老子吃。对不起,老子要自己把自己招呼好。这年头,除了自己心疼自己,鬼的姆妈都不得心疼你!你不是叫老子捉么,不是叫老子关么,老子就把他关在这里,天天鱼肉蛋地养起来,到用的时候,还是老子的一张牌咧!怕么事哦,山高皇帝远,哪个晓得咧!只是便宜了这个姓牟的杂种!
不晓得张腊狗正在想心思。牟兴国在张腊狗的脸上搜寻了好一阵,除了看出一些心不在焉,没看出别的奸诈来。
吃?吃就吃。这个青帮头子的脸上没有杀气。看来一时半时还不会把我怎么样。
再说,老子毕竟是省政府的参议咧!
牟兴国把长衫的下摆一撩,就势坐了下来。在世面上混了这么多年,牟兴国身上最大的变化,是多了些市井的流氓气。
第九节
陆小山硬是弄不明白,这个友党人士,为什么选择这个地方来会面。
弯七拐八地走,引路的人完全像个哑巴,顺着这条不晓得有几长的围墙,走了像是有一百年。哦?这像是到后湖沿了咧?真是想不通,那么幽静的咖啡馆,那么闹中取静的环境,他硬是不肯去,非要神秘兮兮地到这荒凉的地方来。
陆小山朝引路人宽阔的后背盯了好久。他有一种感觉,一堵墙似的背脊上,似乎有鼻子眼睛,可以表情达意,可以窥到他陆小山内心的秘密。
进得一扇窄窄的小门,引路的汉子朝林木深处一座茅草棚子一指,意思是,那里就是目的地。壮汉指明去处之后,就停在原地不动了。
“他为么事不说话哦?牛高马大的,开看他的神情,特别是那双眼睛,不是蛮憨哦。”
陆小山朝引路汉子脸上瞄了瞄,转身朝不远处的草棚子走。
陆小山跨上一道土坎。这一道土埂子,两边尽是齐膝高的草蒿。从葳蕤的草蒿中穿过,淡淡的清新的药香在周围缭绕。陆小山顺手扯了一支蒿草嫩尖,放到鼻子底下,感受在闹市无法感受到的田野气息。
这都是些藜蒿呢,要是早春时节,这嫩嫩的尖子,用开水汆一下,是饭桌上的一样好东西咧。推门进去之前,陆小山把这截藜蒿尖丢在地上,又闻了闻手,有些惋惜地朝后头的一大片蒿草瞥了一眼。
“噫——?”
就这么长长地噫了一声,陆小山就呆在门口了。
他不是为这座外表看似简陋、里头装修华丽的棚屋而惊呆,而是为他看到的联络人而惊呆:这不是冯小姐么!冯蝶儿,冯子高的儿女,就是自己这次要会面的友党联络人?
宽敞的附满牵牛藤的窗户,收进了一世界的风景。
“噢,陆先生,您家来了?请坐。”
冯蝶儿从椅子上欠一欠身,顺手抿一抿葱绿色湖绸长裙的下摆。窗外泻进不着痕迹柔和的光,和冯蝶儿长裙的色调浑然一体。不知是户外的光线染绿了绸裙呢,还是葱绿的绸裙衬绿了这一屋的柔光。总之,在陆小山看来,冯蝶儿就泡在碧螺春样素碧的春水里,或者说,冯蝶儿就是那美轮美奂的一片碧螺春茶,仅一片,就浸出了这一世界的春色!
很难从冯蝶儿美貌的吸引中摆脱出来,陆小山好一会没回到自己的角色中,当然也不可能去注意,冯蝶儿和他打招呼怎么会有主人的口气。
“冯小姐,这里是……”
“陆先生,这是一位朋友的别业,清静,还有点田园风味,听说先生代表贵党汉口党部,有事和我们商量,这里应该是个适合深谈的地方。”
“哦,哦,冯小姐,真是真人不露相噢,您家是?”
陆小山恢复了机敏本相。他开始小心起来。这虽然和做生意差不多,却有更多的危险性。生意亏了,无非就是丢了钱。钱是身外之物,赚赚折折,本属常事。革命这档子事,这党那党的,这时候都是朋友,是友党。就像捡柴烧火一样,这时候都一条心想把这一锅冷水烧成热水,把生米煮成熟饭。等到革命革得有了点眉目,就像等饭差不多熟了,一个个拿碗的拿碗,抢钵的抢钵,是友党还是仇党,那就另有一说了。他不得不搞清楚对方到底代表谁。
“我是哪个?是不是想问这个问题哦?我是冯蝶儿,这您家还不晓得?我们不是还同事过么?好了,说句玩笑话。您家肯定是问我代表哪个。也还是一句话,您家今天想约哪一方的人物,我就是那一方的代表。您家不是早就晓得,我曾是受通缉的革命党?”冯蝶儿很轻松地坐在椅子上,端起杯子,朝陆小山请一请,把杯子放到嘴唇边沾一沾。陆小山仿佛看到一颗红樱桃,马上就要掉进茶杯里去了。他的心,不由又是一顿。
也是,眼前这个女子,的确没有说假话。多年前,为了追逐这个美丽的小女子,陆小山不计报酬到汉口女子中学去教书,那时,就晓得她是个革命党了。
“跟他她常往来的那个麻脸男人咧?可能那就是她的上级。这样看,这个女人,当革命党的历史,比老子还要长些咧!嗨,还是个老资格咧!”
陆小山这样想着,眼光就多了一些庄重和严肃。
“冯小姐,是这样,不晓得您家听说了冇,辛亥革命的元勋,一个叫牟兴国的将军,被汉口侦缉队抓起来了。”陆小山一边说,一边看冯蝶儿的脸色。他今天约见共产党的人,就是想把牟兴国被张腊狗抓起来这件事,当成很大一篇文章来做。大处是当局镇压革命党,小处是张腊狗是革命党的死敌。当然,陆小山内心深处,是希望“友党的同志”把张腊狗“做熄火”。真要是煽起了友党同志的火,借刀杀人也就成了。
“哦,这就是陆先生今天约见我们的目的么?我们还以为是以贵党为头的北伐军,就要打过了呢。哦,搞半天是这个事哦?”冯蝶儿毫不掩饰她的失望。
的确,受周思远的委托,她来践约,是很真诚的。看国民党汉口党部负责人的这副嘴脸,真是很让人失望。
这算什么事嘛!一个早就和革命没有丝毫联系的投机分子,一个借革命之名行扒钱发财之实的老滑头,是个什么革命党?要这么算,现在坐在台上做尽坏事的,哪个又不是当年的革命党?想当年,真是可笑。辫子还没有来得及剪掉,就那么拖着一条前朝的辫子,穿着皇帝老子赐给的马褂,连摇身一变都免了,一个个就都成了革命党!从鱼肉百姓的封建官僚变身革命党,照样还是鱼肉百姓。也不晓得,当时父亲和孙文先生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就这样革了一场“半截子”命。
“冯小姐,难道这还不算很重要的情报么?您家未必不晓得,这个牟兴国,是个很有贡献的革命党呀!当年武昌首义,他老先生是汉口武昌之间的总联络人哪!
这是孙文先生很器重的人呢!”
看冯蝶儿漫不经心的样子,陆小山也很失望,语气中就不自觉地流露出促迫的成分。
“那么,依陆先生的意思,应该怎样办呢?”冯蝶儿心里想归想,对牟兴国这类人的看法,她毕竟不好当着陆小山的面说。她还没有看透陆小山今天提这个问题的目的,顺势把球又踢了回去。
“没有别的意思,也就是通通情报,通通情报。友党么,听说在南边,敝党与贵党,合作得像一个党样的咧,在汉口,也理应是一样的噢。”
在陆小山眼里,侧身对着窗户的冯蝶儿,实在是美得勾魂摄魄,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柔和的光线,勾勒出柔和的线条,柔和的线条,又可以挑起人多少的想象哟!唉,这个鬼女人!
“走了?”
“走了。”
冯蝶儿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肆无忌惮地伸了个懒腰:“哎哟,腰都坐疼了。这友党的个么鬼负责人,像是吃了饭冇得事干样的,说了这半天的废话。又不能不做出蛮认真听的样子。真累!”
“嗯,嗯,坐累了,就走动一下子唦。”为陆小山引路的李长江,看着眼前的兄弟媳妇,就想起了兄弟。“冯姑娘,我兄弟咧,你们冇一起回来?”
“噢,汉江呀?您家还不晓得?他到南边去了唦!我想,是不是和我爹在一路哦。我咧,在上海留了一些时,也是组织上安排的……”冯蝶儿停住口,没有往下说。
冯蝶儿回来很有一段时间了。李汉江在上海待了一段时间后,奉命到南边去了。
她在上海接受了短暂的培训,就回来了,只不过很少在汉口露面,主要在武昌那边做学生联合会和妇女联合会的组织工作,直接受周思远的领导。
按照周思远的意思,冯蝶儿这次回来,顶好是不要和汉口刘宗祥他们这些人接触。不是别的意思,主要是形势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