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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嚯,刘老板,今天我真是要搭您家的镶边,会一会您家接的朋友。”
刘宗祥已经没注意李长江在说些什么了。本来,刘宗祥邀请的话,说得就很是心不在焉。他只想早点晓得,阔别几年,冯子高是否还风采依旧。
芦花惊异地发现,秀秀完全乱了方寸。
在芦花眼里,秀秀一向是不急不躁不愠不火的。秀秀是个大闲人,芦花是这么看的。这个滋润的女人,时间似乎在她身上停滞了,停滞在二十七八、三十上下的年龄。闲人也有闲人的过法。在芦花看来,秀秀这个闲人蛮会过。散散步,有时帮芦花做点厨房噢园子里头的杂事,纯粹是混混手罢了。更多的时候,芦花看到的秀秀,是手里捧一本什么书在那里看。
可今天,从刘汉柏一回来,秀秀就完完全全手忙脚乱了。
也难怪,就是刘宗祥,也没想到,他到码头上接到的,根本就不是冯子高,而是李汉江和自己的儿子刘汉柏!他随吴二苕钻进车子的时候,愣了好久,也没认出并肩坐在车子里头的两个年轻人是谁。先认出了李汉江,他的变化倒是不很大。
对自己的儿子,刘宗祥几乎不敢相认了。出国走的时候,汉柏几乎是个奶腥气还没有褪干净半大的伢,可现在,坐在跟前的,完全是个气宇轩昂的洋派青年。当认出自己的儿子后,刘宗祥曾下意识朝自己浑身的打扮扫了一眼。很显然,这是在进行比较。就这么一眼,刘宗祥就不得不承认,和儿子比起来,他自己实在是太土气了。
和刘宗祥相较,见到儿子,吴秀秀更多的是惊喜,是太突然太没有思想准备而产生的惊喜。
当时,秀秀正在客厅里。事先知道刘宗祥是去接冯子高的,秀秀当然应该等在这里。她看到好几个男人进来了。她站了起来。没有冯子高。她看到了李长江,由李长江而很快认出了李汉江。这兄弟两个,虽然长相有差异,但大模子还是很相像的。还有一个细条条身材的年轻人是哪个呢?嗯,这是哪个呢?这是哪个清爽的小伙子呢?本来,秀秀应该认得出自己的儿子才是。自己生自己养的伢么!只是,只是,这见面实在是太突然了!
“姆妈,姆妈!”
哦,哦!是我的儿哪!是我的儿子噢!
秀秀觉得自己在喊,觉得自己喊的声音比儿子的声音大多了!可是,她又似乎只听到儿子的声音。这太奇怪了,我怎么听不到自己喊出来的声音呢?耳朵不是好好的么!要不然,儿子的声音怎么听得这么清楚呢?要就是我的喉咙坏了,喊不出来了?好一阵,秀秀就这么愣在沙发旁边,直到儿子几步跨上前,把她抱住,她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姆妈,姆妈哪,是我回来了哇,是您家的儿子汉柏回来了哇!”
儿子的声音在耳边,开始,屋里的人还都听得见,到后来,喃喃地,越说越低,就只有秀秀听得到了。其实,秀秀根本就没听儿子在耳边说什么,她已管不住自己了,一任眼泪把儿子的耳语淹没,一任眼泪把儿子笔挺的派力司西服濡得一塌糊涂。
汉口人见面,没有拥抱的礼节,就是父子母女,甚至是夫妻之间久别重逢,也没有拥抱的礼节。可是,在刘园,吴秀秀和她人长树大的儿子见面当众拥抱,却显得这么自然!芦花站得远远的,不停地抹眼泪。李长江兄弟相视一眼,默默退了出去。刘宗祥像是觉得太热,不停地朝头上的电扇瞄。其实,头上的电扇在飞快地转。
毕竟已在车上惊喜过了。看李家兄弟退出去,刘宗祥想这两兄弟身上,可能维系着大事。他跟了出去——“两位,先弄点么事填肚子?”
“好,肚子里是像空得很,又热,身上的水,都变成汗流干了。”
李长江只是笑了笑,还是李汉江嘴巴快些,先说起了轻松的题目。
“有,有哇,您家,早就弄好了,该冰的,早就用井水冰着。”
到底是管家,人在客厅里帮着女主人流泪,耳朵还关注着刚走出客厅几个男人的对话。芦花撵出来,习惯性地把手在腰上抹。她只要一还原成管家的角色,首先就是这个动作。尽管,眼下她根本就没有系围裙。
“看,看,您家们,是在哪里摆着吃咧?”
芦花终于发现自己腰上没有系围裙,手不揩了,扬脸朝后头的耳房喊:“小月,秋桂,睡了冇?起来帮忙哦!”
“来了,来了!”声音还没落,芦花的两个千金就出现在眼前了。
“咿?管家呀,您家的两个姑娘,像是土行孙哪,么样您家的话音冇落,她们就到跟前来了咧!”从刘园到码头去接人,再回到刘园来,就这么一会工夫,变化太大,所有的变化又都是让人欢让人喜的。憋不住欢喜,平常从不和小辈们开玩笑的刘宗祥,对突然出现的两个姑娘开起了玩笑。
“刘先生,您家瞎说,我才不是土行孙咧,土行孙是男人,又丑死了!”
小月没说什么,一出来,就站到母亲的影子里头,半低着头盘弄自己的辫子。秋桂的嘴巴不饶人,半娇嗔半认真地顶了刘宗祥一句。
“要死哦,秋桂,死丫头,你跟哪个在说话哪,冇得大小,冇得轻重!”芦花还没开口,一直跍在客厅外的吴二苕先发了话。他在一处很不起眼的暗处跍着,谁也没有发现他。
“呃,小月呀,你们快来呀,来帮忙哦,把吃的都搬到大客厅里来呀!”
客厅里的吴秀秀终于注意到了,外头还有一个世界,而且,这个世界也有她的一份责任和义务。半是主人,半是解围地,她朝外头喊了一嗓子。
说是吃夜宵,说是喝点绿豆稀饭,说是随便弄两个凉菜,毕竟是说说而已。秀秀和芦花是绝不会真的就端上两碟腌萝卜或者炒白菜就了事的。倒是真的以凉菜为主。但这是些什么凉菜呢?熏鱼,熏肉,蒸火腿,油炝虾,拌蛰皮,不一而足,也算得上是水陆杂陈,丰富而丰盛。
说是招待接回的人,其实,在刘园,无论主人客人,除了秋桂,都来了。
“呃,秋桂呢?么样冇看到哇?刚才还跟我斗嘴的咧!”
可能是高兴吧,刘宗祥今天显得既兴奋,又特别过细。他发现桌边就少了秋桂。
吴二苕朝往桌子上端菜送酒的芦花瞄了一眼。芦花不晓得是没有注意到,还是不理丈夫的询问,木木然做自己的事,忙自己的活。秀秀注意到了二苕的眼光,眉头刚一皱,看到汉柏和小月挨坐在一起,时不时把眼光朝对方撞一回的神态,又把眉头舒展开了。
“还是小月逗人喜欢,你看,人长得甜,性子也柔酡酡的。哪像秋桂那丫头唦,心眼又小,性子还蛮刁钻!”秀秀挑了一只最大的虾子,搛到小月跟前的碟子里。
小月的脸,比虾子还要红。她怯怯地朝桌子周围扫了一眼,趁人不注意,把那只虾子搛到了刘汉柏的碟子里,顺便又朝汉柏盯了一下。刘汉柏朝她大有深意地一眨眼,把她的脸眨得更红了。
第三节
以祥记商行的名义,刘宗祥为李汉江办了通行证。凭这张纸片,李汉江可以在省城和汉口之间自由来往。刘宗祥这是担着风险的。一旦李汉江出了事,顺藤摸瓜,刘宗祥通南边革命党的罪名,无论如何也是赖不脱的。最近,省城那边,已经杀了十几个了。罪名都是通南边的革命党。
“小花子哦,你千万要过点细呀!”刘宗祥倒没有说什么,秀秀可是对李汉江嘱咐了又嘱咐。好像李汉江真的还是当年在刘园东戳戳西挖挖捉蛐蛐的那个小花子,而不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革命党人李汉江。
“谢谢您家咧,多谢您家咧!我记得您家的嘱咐,记得的,您家。”李汉江明知秀秀的反复嘱咐里,虽然有对自己的关心,但更多的是对刘宗祥的关心。这也在情理之中,也不是坏事。再说,人家的男人拿着性命担风险帮忙,真不是一两句“多谢”就能偿付得了的。
在省城跑了几天,李汉江得到的最深的印象,是吴佩孚肯定下了决心,要死守武昌城。另外,他还顺便得到一个消息,就是鸦片督军栾耀祖死了。
刘宗祥对李汉江带回的印象和消息,表现出的兴趣都不大。
吴佩孚要死守武昌,就让他死守去吧。起码,这可以从反面说明,汉口是守不住的。汉口最终绝对是冯子高这些革命党的地盘。刘宗祥的利益主要在汉口。
再说,哪有守得住的孤城呢!听听李家兄弟俩的对话就明白了。
就在兄弟跑省城期间,李长江也没有闲着。他一头扎进了汉阳兵工厂,硬是鼓动得那里的工人统统罢了工,直到厂方经营人,答应不为省城武昌那边生产枪炮火药,工人才复了工。你吴佩孚有天大的本事,也敌不住四面楚歌,十面埋伏。
唯一让刘宗祥放心不下的,是外国人的态度。现在的吴佩孚,打的是民国的招牌,南边的革命党,扛的也是民国的招牌。自从那个想做皇帝的袁世凯死了之后,随便哪个在北京做“总统”,都不会再有袁世凯那样做皇帝的瘾了。中国历来喜欢搞划江而治南朝北朝的把戏,今后真的又出来个划江而治的民国,外国人到底承认哪一个,这就是至关重要的了。
“什么叫承认?承认就是借钱给你,就是贷款给你,就是允许你银行的钞票到外国银行兑现。言而总之,总而言之,就是一个钱字。而中国人,哪怕你是革命党,最缺的,恰恰就是钱!”
这些话,刘宗祥只能闷在肚子里。毕竟,他不是革命党。还是他老早就对冯子高说过的,他最关心的,永远是生意。随便哪个当政,他都是做生意,都是赚钱纳税。如果要他选择,他当然选择革命党。
李长江兄弟俩,都能理解刘老板的这种态度,有这样的政治倾向,作为一个兼做外国买办的大商人,就已经很不简单了。还要什么呢?难道要刘宗祥像他们一样上前线吗?
从省城那边过来,刚一上岸,被江风收干了的汗,又不失时机地冒了一身一脸。
李汉江潦潦草草用袖子横着在脸上一抹。这动作,与他眼下的打扮很相称。半长不长的一件夏布衫子,已经洗褪了本色,一脸的疲惫之色,只有为生计不得不频频奔波的小店员、小老板才有。在这热死人的天里,还这般辛苦匆忙,汉口武昌两边跑的小店员小生意人,不引人注意。
太阳偏了西,热浪仍滚滚。
一上码头,就等于是被投进了太上老君的八卦炉。弥漫在空中的土黄色尘粉,就像是腾腾的热焰,除了在人的周身炙烤,还往人身上一切可以钻的地方钻。李汉江感到自己身体里一点水都没有了。舌头动了动,比平时迟缓得多,有限的唾液像胶汁,黏稠得似把舌头粘住了。舌头不动还好,一动,一种苦涩,就在整个舌面上蔓延开来。
他朝一江春茶楼瞄了一眼。里头像没有几个茶客。喝早茶的客人已走了,喝晚茶的客人还没有来。只有一两个完全把茶馆当家的老茶油子,似被茶醉了,点缀在茶馆里,仿佛告诉人们,在这个世界上,醉着比清醒好。
李汉江只是朝一江春茶楼里伸了伸颈子,就又缩了回来。显然,这里没有大碗茶。没有那种后湖沿人家这个季节必备的花红叶子凉茶。李汉江恰是最没有耐心,一本正经坐在那里咝咝吁吁喝热腾腾苦茶的。李汉江还没到从苦中品出甜来的年纪。
“米——酒!复——南米酒!”
正准备掉头走,隔壁巷子里传出一声尖细的吆喝。听声音,晓得这是真正的湖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