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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很静,除了与他隔一扇窗户站着一个男人外,宽大的房间里,没有第三个人。
离冯子高不远站在窗前的这个男人,好半天都没有挪动地方了。他时而举起望远镜朝江那边望,时而又把望远镜放下。他已经忘记了,隔着浩浩淼淼的长江,用他手上这架望远镜,是看不清武昌城那边什么东西的。把望远镜这么举起复放下,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没有任何军事上的意义。
北伐军总司令蒋介石,眼下却最需要了解有军事意义的东西:武昌城为什么这么久还攻不下来?
“娘希皮,怪哉,从广州一路下来,过关斩将,势如破竹,所向披靡,竟在这武昌城下陷住了!真真的娘希皮!”
蒋介石还是没有从望远镜中有所收获,心里狠狠地骂。
汉口从今天开始,没有了枪声。
吴佩孚最后没有在汉口做什么留下骂名的事。他走得匆忙而安静。吴佩孚不是15年前的冯国璋,他对汉口,既没有爱,也没有恨。他不会为了谁保卫汉口,也不必为了谁而毁灭汉口。他更多的是向往洛阳。那里有牡丹。尽管现在不是牡丹眩目的季节,但甲天下的牡丹,使这条久居洛阳的山东汉子有客居当归的安逸感。
当然,真正让他牵肠挂肚的是,洛阳一直是他的大本营,那里似乎藏着他最后可以开拆的锦囊妙计,让他重新振作起来,再展几乎横扫半个中国的直系军人的风采。再说,这里的地皮已经被刮了三尺,在他看来,留下一个贫穷的城市,不啻给对手留下一个沉重的装满饥饿和绝望的包袱。吴佩孚留下一名犟性子的爱将死守武昌城,也仅仅只是为了让他朝北撤退争取时间。当然,武昌城能够多守一天,也可以或多或少挽回一点面子。
“要是没有这条江,就好办了……”
终于,蒋介石垂下举望远镜的手,就像放弃一件已决定放弃的东西一样,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要是没有这条江,恐怕也没有蛮多蛮多的好诗呢!”
思路一旦廓清,决心一旦下定,蒋介石的心情反倒平静了。他想找点轻松的、与眼前硝烟和鲜血不怎么很相干的话题说一说。可惜,总司令从小就不怎么喜欢诗词歌赋一类的东西。从六岁入私塾起,就是《大学》、《中庸》、《论语》、《孟子》、《礼记》一路读下来。少年时没怎么沾文学的边,青年时又一心沉醉在军事学中,崇拜的人物是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总司令突然说起有关文学的话题,不仅有点生硬,而且现出些儿附庸风雅的无聊。
“总司令,武昌城虽非金城汤池,但的确是经营有年,易守难攻。莫若围点打援。另外,吴佩孚退至孝感,那里并无多少险障可屏,是否可以……”
“嗯,嗯?唵?”蒋介石从窗户边转过身来,朝冯子高翻了翻眼皮,眼光旋即柔和了。蒋介石身材清癯,加上一身戎装结束得煞是紧扎,显得特别精干。汉口大旅馆的窗框特别高大,清瘦而精神的北伐军总司令,恰像镶嵌在四周明亮相框中的逆光相片,眉目五官都不是很清晰,反倒掩去了面部表情的许多细微变化。
这个冯子高,硬是茅厕的鹅卵石,很不好缠的。我都在谈文学了么,不是在抬举你?给机会你,让你扬其长么!他倒要谈军论兵!哼,口渴了,不提茶壶却提夜壶!
蒋介石是个很敏感且好动的人。对这一点,他自己也是从不避讳的。五年前,他在《先妣王太夫人事略》中就有所表述——中正幼年多疾病,且常危笃。及愈,则又放嬉跳跃。凡水火刀棒之伤遭害不一,以此倍增慈母之劳。及六岁,就学,顽劣益甚,而先妣训迪不倦,或夏楚频施不稍姑息。
也就是说,这位黄埔军校的校长,从小就是个扒墙上壁顽劣成性的调皮佬。为此,他没少受皮肉之苦,没少挨老娘荆条子的抽打。不过,即令是眼下,当了北伐军的总司令,可以说得上是戎马倥骢日理万机了,其好动敏感如故。他很少能够坐得住半小时以上,总是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地想事情,走来走去地听部下的汇报。只是有一点很奇特,越是境况紧张,他反倒能够坐得住。慢慢的,周围的人熟悉了这一特点,看到蒋介石不停地转圈子,就知道事情有救。如果碰到他好久都坐在一处,一言不发,那就是大事不妙了。
“唵?子高兄,刚才你说什么?”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听到,蒋介石离开了窗户,开始在房间里头转圈子。给人的感觉是,一张五官端正清秀清癯的相片,从镜框子里走了出来,仿佛被定格得太久,憋得慌,才要这么不停地匆匆走动。
“我是说,趁吴佩孚还没有跑远,是否能够追上去……”
冯子高也不是不晓得蒋介石刚才在装聋作哑,毕竟在一起共事了这么久,又是在日本就认识的故人,哪会不了解彼此的脾性呢?实在是机不可失。吴佩孚是直系军阀的头目,主力已经在丁泗桥武胜关被打得差不多了,如不乘胜追击,说不定将来会东山再起。
“子高兄,君不闻,穷寇勿追的古训么?武昌虽难毕其功于一役,须知,尚有‘知不可为而为之’一说。何故也?武昌乃国父建我民国首义之地,此城不下,何以告慰孙先生于九泉?何以告慰首义埋骨于此之烈士?何以谢天下之苍生?子高兄,治心,乃治兵之本,蒋某不纳兄谋者,即为此也!”
义正词严,显然,这不是偶然冒出来的决定,是深思熟虑,久藏于心的。说这番话的时候,蒋介石仍在不停地走动。
“嘿嘿,这个蒋中正,真正是个人物咧!好像,当年的辛亥首义,他亲自参加了一样。唉,种树的人,死了不晓得几多,不晓得几多种树人的尸首埋在这棵大树底下。没流一滴血,没流一滴汗的人,倒是摘果子的正经主子!倒成了教训世人的楷模,大道理一套接一套。这世界上的事情,有几多是说得清白的呢?”冯子高心里涌起一股激愤,又找不出反驳的话来,干脆朝窗户转过身去,让心潮随着江潮起伏远去。
“冯兄,恕小弟唐突。搞经济,办外交,弟不及兄;带兵打仗,战略战术,兄或略逊小弟一筹。这样罢,武昌城是一定要攻下来的,要不惜代价。前方有李宗仁,老兄就在汉口坐镇罢。武昌攻下后,劳兄总揽一应对外事务。子高兄,多多拜托了!”
蒋介石终于还是停了下来,望着冯子高的背脊,口气是在商量,实际是在命令。
“冯子高噢冯子高,本当把你也送到前线去,当不当得了炮灰,就看你的运气了。看在同党老党员的份上,还是让共产党去打头阵吧。这共产党,真像不是血肉之躯,还真不怕死,打起仗来舍得拼命!唉,这么厉害的一股力量,哼哼,娘希皮,还真是……”
一想起共产党,蒋介石心里总像鲠着什么。国共合作嘛,还只能暂时就这么鲠着。再说,从广州一路打上来,共产党就是能拉得上去,攻得下来。当总司令的,有什么话可说?且再打阵子借力打力的太极拳罢。
冯子高听出了总司令话里的送客成分,转身拱拱手,就算告辞了。蒋介石朝冯子高的背影扫了一眼,摇了摇头。
越是这种犟颈子的人,越是没什么危险。蒋介石清楚,眼下,最重要的,也是首先要做的,是把到上海的路打通,把眼前的这条黄金水道打通。要打通到上海的路,就必须要消灭盘踞在江西安徽一带的孙传芳!
“上海哟,大上海,我的发祥地……”
蒋介石的心思,早就追着滔滔的江水,到上海去了。
“嗯,嗯,唵,唵?”
牟兴国觉得自己的嘴巴已经有些发黏了。嘴角里,一定堆起了老厚一层半干不干的浓涎坨子。舌头都发苦了,就只是听到对方偶尔发出这样的声音。这当然不能叫作“话”。话是有意义的,这只能叫作声音,没有任何意义。
牟兴国几次都想停下来,不说了。当然,他肚子里的话太多了,也憋得久了,就像屎憋久了一样,肚子胀得不舒服。牟兴国终于还是停了下来。虽然没有说完。
对方已经露出不耐烦的脸色了。他不能把对方怎么样。对方是国民革命军的总司令,生杀予夺,都是一句话的事。
“个把妈,真是邪完了,真正是邪完了哇!”
牟兴国朝蒋介石的脑壳瞄了一眼,眼光又赶忙躲闪开。总司令虽然戴着军帽,戎装整肃,但是,牟兴国似乎看到了总司令的光脑壳。他听说,蒋总司令,当年在上海街上混,风月场里玩,硬是把一脑壳的头发玩得掉光了。
“唵?完了?唵?好,回去等着,唵?我们党,不会忘记有功劳的老同志,唵?
我不能许你什么愿,凡事,要由党部,由政府来决定。我,只是服从党和政府的一名军人,唵?军人!这一位,唵,汉口大旅馆的主人?留下来。”
蒋介石没有走动,坐着,像一截清瘦的根雕。他心里很不高兴。娘希皮,什么东西!将军?功臣?见娘希皮的鬼!
要不是看到旁边的张腊狗几次做出青帮拜码头相认的动作,蒋介石早就想把牟兴国赶出去了。看在是和这个帮内同门一起进来的面子上,蒋介石尽了最大的努力,克制住自己,居然听完了牟兴国这一通冗长的自我推销。
蒋介石可以不理睬什么辛亥元勋,却不能不接待青洪两门的人物。蒋总司令最清楚,当年他的出头,得亏了上海帮派的抬举,就是如今,他的发展,仍离不开青帮洪门“抬庄”。眼前这个中年人,看来是这一方的老大,马虎不得。再说,任何时候,青帮都娘希皮是信得过的!
牟兴国终于听到对方吐出有意义的声音了。可是,这有意义的声音,对他牟兴国,却没有任何意义。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意义的话,那就是,牟兴国听到了国民革命军总司令的逐客令。而由他的面子引领来的张腊狗,倒成了总司令留下来的客人!这个张腊狗,是个什么东西!腊狗!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的街混混,流氓,还是前政府的侦缉处长!不是看在救了一命的份上,怎么也不会带他来见赫赫有名的蒋总司令唦!个把妈真是见了鬼了,完全是见了鬼了,自己接媳妇,竟把花轿抬到别个屋里去了!
牟兴国剜了张腊狗一眼,绝望而沮丧。
第八节
黄素珍提心吊胆地,看着两团火球,不住地在自己身上滚来滚去。这实在太吓人了。烟瘾还是发作了。本来,好几次把口张了个半开,要畅快地打一个哈欠,也被吓得憋了转去。
这是两颗被酒精烧烤成的眼珠子。颜色红得不正,布满血丝的眼白部分,红得鲜些;瞳仁,因为是黑的,红和黑相互渗透了,就难得分出是黑还是红。就像是燃着的两坨煤球,周边在熊熊燃烧,中间没有烧透。
张腊狗还在往嘴巴里倒酒。他脸色青白,这是走肝入里的酒路子。这种酒路子特别危险,害人和害己,都是猝不及防的。
喝到这种程度,张腊狗作了两个决定。
第一个决心好下:对国民革命政府征用汉口大旅馆和革命党把“新市场”改成专演革命文明戏的“血花世界”,都不置一词。
不就是两处房产唦?不就是个征用唦?未必还能背走?就是这些过激的革命党真的把这两处房产背走了,又算得个么事咧?当初,老子就是光着屁股闯码头闯出来的。钱是王八蛋,赚了用,折了赚。
第二个决心难下。
么样处置眼前这个小婆娘!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