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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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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两,不赚不折,结个善缘。您家也晓得,我这是湖南院子,不收当地姑娘,您家千万莫往勾结不勾结的话上说……”听了刘宗祥一席话,鸨妈才真正知道大老板还是大老板,大老板不是浪得虚名那么好当的。她这才尝到刘宗祥的辣汤辣水了。

“三百两么样会不赚不折呢?赚转了弯也有多的。”刘宗祥笑起来,“算了,我说了,让您家赚,索性开个口,给您家五百两。再给五百两,作为这姑娘在这里梳洗打搅的费用,给您家凑个整数吧。您家要明白,生意归生意谈,人情归人情做,钱给少了,不是把这姑娘不当人么?”刘宗祥慷慨地掏出一张银票,看看已经亮了的天色,一股倦意袭上来。他刚要伸个懒腰,就听到二苕的脚步声和他那清脆的车铃声;接着,楼板一阵响,他扭头一看,秀秀还穿着她那套皱巴巴的衣服,咚咚咚地跑下楼来,嘴撅着,气鼓鼓地。

“么样不换件衣服咧?”刘宗祥关心地问。

“不换,不换。臭地方,臭衣服。我要回去,我要回家。”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就流下来了。秀秀从陶苏手上接过衣服时,问清楚这里是妓院后,又羞又臊,又气又急。她似乎明白刘宗祥为什么会在这里,一股莫名其妙的怒气涌上来,她跑下楼,就要往外走。

“秀秀,秀秀,你怎么在这里呀?”吴二苕见冲出来的姑娘竟是秀秀,又惊又喜,急忙喊住。

“二苕叔叔!”看见二苕,秀秀心里一静。她冷静下来。想到刘宗祥平白地救了自己,自己还与他赌气,再说,人家又不是你的个么亲呀戚的,管别个的闲事做么事!应该先谢人家才对。“宗祥哥,谢您家,劳慰您家!”

秀秀停住脚,回过头,朝从院里撵出来的刘宗祥莞尔一笑。刚才还是阴云满面,瞬间笑靥如花,姑娘伢的心真是变得快。刘宗祥他哪里知道,在这个玲珑剔透的姑娘心里,不知有多少心思,刚才这一阵子,就转了好多的弯弯。

“这样罢,二苕,你把秀秀先送回去。”刘宗祥吩咐,“你莫管我,我再叫一乘去办事。秀秀咧,你回去就这样对你叔说,就说你晚上走失了路,到我祥记商行碰到了我。二苕,你也记住。”

“跟叔叔说?我爹呢?”秀秀敏感地意识到什么,眼泪就在眼眶子里转了。她朝刘宗祥和二苕脸上看看,明白就在她被绑架的这一夜,爹死了。

“好个有心窍的姑娘!倒不能小看了。”刘宗祥心里一亮,似有所得。

第12节

三狗子终于同意秀秀到刘园去帮忙。

不顺心的事,祸事,死人,一桩接一桩。三狗子心烦意乱,想发脾气,又不知往谁身上发。侄女不见了,又莫名其妙地回来了,三狗子朝秀秀望几眼,想朝她吼几声,又觉得无爹无娘的伢遭孽。秀秀平时勤快懂事,没有什么让人操心的。现在她爹又死了,天又热,办丧事得快。三狗子请来几个拉车的朋友,又请二苕帮忙张罗。穷家小户,又是横死,丧事没有什么讲究。凑口薄棺材,往后湖葬岗子里一埋,烧几张纸钱,回来进门之前,燃放一挂鞭炮驱邪,就算把吴丑货送到另一个世界上去了。

“二苕兄弟,来,哥敬你一杯!”三狗子喝得大汗淋漓。“我的个哥死得不明不白,这仇我现在不晓得向哪个去报!迟早,我总要报这仇的。个婊子日的,一个大活人,说打死就打死了,这世界是不是太邪了?”

“是唦,是太邪了哟!个狗日的,是太邪了哟!”那个叫毛货的车夫,脸喝得像关公,瞪起红眼睛珠子,骂,唾沫星子喷出老远。

“乱世,稀巴烂的乱世!命比草贱!个狗日的,老子们哪里像个人哟!”那个颈子上长老大个疣子的车夫长叹一声,又一阵猛咳,咳得脸青白,疣子上的黑毛随着疣子的颤动而颤动。

“狗子哥,您家有话就都说出来,莫憋在心里不舒服。”二苕把手上的粗碗往三狗子的酒碗上一磕,呲地喝了一大口,又从肩上拉下汗渍渍的毛巾,朝脸上胸脯上揩一把,胸上的黑毛被揩倒了,又青草一样挺起来。

“你前天说,刘瘌痢的儿子要秀秀去帮忙?二苕呀,他到底是不是真的要人帮忙唦?”三狗子没有端酒碗,用手拈起一颗盐水焖蚕豆,也不剥皮,丢进口里,吱吱地嚼,腮邦子两边的肉一扭一扭地。焖蚕豆不脆,嚼出的声也闷闷的。

“狗子哥,不是我这人帮哪个做事就帮哪个说好话,端哪个的碗就给哪个磕头,我二苕还不是这样的人吧,哦?”二苕又拿起酒碗,往三狗子的碗上碰,不吃菜,又呲地喝下一大口酒。三狗子看看自己的碗,还有半碗酒。

“你先喝,你喝,我等一下一口丢的。”三狗子又朝嘴里扔进一颗蚕豆。“你的为人我未必还不晓得?不晓得你的人品,你能端我的碗?酒是差点,情谊不差。你说,是不是?”

“您家这话说得兄弟我心里头热呵了!熨贴!”二苕有些醉了,眼眶湿湿的。五大三粗的汉子泪眼婆娑,显得滑稽而逗人怜。秀秀端出一盘凉袢藕片,朝三狗子叔叔望一眼,心里一酸,一时说不清楚是个么滋味。

“是的,刘瘌痢是个财主,刘宗祥咧,也是个靠外国人发财的大老板。不过咧,话又说回来,哥们啊,那不是人家的本事么?发财又不害人,这是真本事。个狗日的刘宗祥,真是有本事,随么生意,他都是往大处做。哥们哪,我们这一辈子,哪个不想像他那样去发一笔?个婊子养的!”二苕没有回答三狗子的问题,信马由缰,把话题扯到旁边去了。

“喝唦,喝唦!”二苕又端起酒碗,这次,他没有去碰三狗子的碗,只是盯着他看。红眼珠子一眨都不眨。忽然,他笑起来了,“嚯嚯嚯,我记起来了,刘宗祥请秀秀到刘园去帮忙,帮忙照料人来客往的事。人家说了,不让她累着,她还小,让她人前人后地多看,多见些世面。刘老板说,秀秀是个有心窟眼的伢。”

三狗子端起自己的碗,正要喝,又停住,再往里头倒酒,待碗满了,又端起,朝二苕请一请,咕咚咕咚,像喝花红叶子茶一样一口喝干了,朝二苕亮亮碗底。“二苕兄弟,莫见怪,我不得不过细一些。秀秀这丫头,说大不大,说小咧,也不小了,也是到该学点么事的时侯了。不然,以后么办?话又说回来,她的爹娘都不在了,几遭孽!我又不能照顾她!只要刘老板肯照顾她,是真心帮她,我有么不放心的咧?再说,你我兄弟,未必还害我不成?”

吴三狗子说完,又喊:“秀秀,出来一下咧。刚才叔叔们说的话,你听到了唦?”

秀秀不知有几多话要说,又不晓得从哪里说起。她有一种预感,她感到她的一生,从此就要真正开始了,而以前,只是人生的预备期。

在商行里坐了一会,听说赵吉夫到四官殿安排装修一江春茶馆去了,刘宗祥就往立兴洋行走。

一进立兴洋行的门,正碰上总经理皮蓬·杜先生往外走。见到刘宗祥,他打个招呼:“刘,来了?”他继续匆匆地往外走,忽又停住。“刘,那些芝麻,很好的,今年可能还要买一些,还是白色的,要今年新收的。”

“总经理先生,这么早就出去哦?”刘宗祥寒喧。

“到俱乐部去,国内来了个伯爵,刘,一同去喝点什么?”

外国人在汉口圈起租界以后,就等于在中国这块内陆沿江城市建起了他们的国中之国。既是国中之国,一切吃喝拉撒睡玩自然是成龙配套,包括妓院和洋人的俱乐部。洋人既可以在里头享乐,当然也可以在里头干些与赚钱有关的事。这种俱乐部是不准中国人进的,但外国人在中国做生意,自然大多是赚中国人的钱,要跟中国人做生意,当然也请中国的商人进一般只有外国人才能进的俱乐部。

“哦,不了,谢谢,我还有别的事要处理。”刘宗祥客气地婉拒了上司的邀请。他始终记着皮埃·让神父在柏泉的那次谈话。他皮埃·让,虽然生在中国,而且在中国的地面上混饭吃,但,他始终是法国人,在中国人眼里,他始终是异类。而刘宗祥无论法国话说得多么好,洋服穿得多么笔挺,但他在外国人眼里,同样是异类,如果他扎在这块土地上的根松了,中国人如二苕、三狗子、秀秀还会把他当成洋人的狗腿子,敬而远之。为人,让人敬可以,让人敬而远之,就坏了。人是群居动物,一旦离群,孤独就会像慢性杀人毒药弥漫全身,何况,做生意,怎么可以离开人群呢?他刘宗祥可以离开外国人的力量,做生意、赚钱,但万万不能离开中国这块扎根的地方,万万不能让自己的同胞把自己当成异类。既要让外国人有求于己又不让中国人讨嫌,这脚踩两只船的火候必须掌握好,稍一不慎,就人仰马翻,两边都把你当成异类,不光是不能赚大钱,连立足之地都不会有。

刘宗祥觉得自己是个很不错的水手,风势水情他都了如指掌,应付裕如。

“凡赚大钱的,都轻轻松松,这才叫真本事。”他又记起了皮埃·让神父的话。

佣人说,太太打牌去了。

“白天打牌,夜晚看戏,安排倒是蛮好的咧!”刘宗祥橐橐地往楼上走,刚想躺一会,吴二苕来了。

刘公馆是建在法租界的一幢很起眼的小洋楼。整个风格完全是巴黎式的,拱形落地长窗,从外观看,就很是气派。底楼中间是一个宽大的客厅,可容五十人作鸡尾酒聚会。两侧一边是家庭餐室,一边是小会客室。后边是佣人和厨师人等的住房和厨房。再往后,是个小巧的花园。花园的草修剪得像一张做工精细的毛毯。草坪上留出了一块作网球场。刘宗祥不喜欢体育锻炼。他认为人活着就是体育锻炼,人死了就意味着他的体育锻炼结束了。与其疯跑一阵,不如谈一桩生意。跑与谈生意都是锻炼,跑没有赚头,做生意有赚头,何必呢!他修个网球场纯粹是摆样子或有洋人来让他们蹦哒的。花园的四周多是月季,间以枸杞。月季每月有花,开得热闹,像生意一样,总是红红火火的。枸杞自然有当药材种的,而刘宗祥种枸杞,纯粹是一种情绪。他总是忘不了柏泉乡下坡坎路边那一蓬蓬绿茵茵摇曳着的枸杞,忘不了枸杞清香清香的枝条,忘不了枸杞那相思果样的红果。在汉口这么多年,每年的仲春时节,他到后湖踏青,总要顺便采一些枸杞尖回来,亲自下厨,做一盘凉拌枸杞尖,然后倒一杯法国路易18葡萄酒,自斟自饮。刘宗祥的黄陂厨师也知道凉拌枸杞尖这道菜,但无论如何也弄不出刘宗祥拌出的味道。黄陂厨师向刘宗祥讨教过,刘宗祥笑而不答,让黄厨师一脸雾水。刘宗祥请冯子高到家里吃过枸杞尖,亦曾称妙不绝,但对那什么“路易18”,却连说不敢恭维。

刘宗祥叫二苕到他书房去。书房在二楼,很大,三壁是书橱,靠窗的一边是个大写字台。书橱几乎高到天花板,与写字台一样,都清一水乌红的国漆。这似乎与刘宗祥平日的洋派不同,书房里透出一股汉学学者的味道。以书房为中心,一边是他太太的卧室,一边是他自己的卧室。因刘宗祥一向洋派十足,对他们夫妻分室的安排,佣人客人都习以为常,这倒免了刘宗祥一些尴尬。

“刘老板,按您家的吩咐,这些天陪秀秀在刘园,到处转。看样子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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