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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装,比说他是睁眼瞎,要形象多了。
到汉口来之前,就在吴安夫妇准备行装的时候,刘宗祥特地踱到柏泉井边去看了看。前些时干涸的井壁又染上了碧苔,圮颓的井栏也被润得水灵灵的。噢,百年古井似乎在一夜之间又恢复了生机——到底是哪一天活过来的呢?他知道,这口有几百年历史、与他刘家大有渊源的古井,已经干涸很久了。活了大半辈子了,刘宗祥有两不信:一不信体育锻炼,二不信宗教。虽然他的爹刘瘌痢跟皮埃让神父入了教且把他也带了进去,但他知道,那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他只相信机会。可这碧苔莹莹的古井,似乎在摇撼着他的不信神佛:在这秋旱季节里,古井复活,是不是在昭示着什么呢?
“老板,我哪里有个么字墨咯,还不是跟您家和老板娘学咧。您家有么吩咐,尽管说,我们尽量去做!”
听刘宗祥的话音,吴诚连忙谦虚地站起来,还朝吴秀秀弯了弯腰。他担心老板娘见怪:噢,就吴诚有字墨,我们都是黑肚子?
“要说吩咐,有是有,也不是蛮多,说穿了,就一条:趁这些时汉口乱,抓紧机会,把汉口日本人的产业、日本人开的商铺、钱庄银行的情况,尽量搞清楚!这里头,包括打着日本人的牌子披着日本人的虎皮实际由中国人经营的商行。再就是,这些时,要是有人卖房产——我猜,最近,应该是有人要卖房产地皮了——尽管买过来!还有,钱,这些时,莫用黄的白的硬家伙,用日本人的钱,尽量用日本人的钱,军票噢,储备券咯,只要有交易,都用日本人发的钱。”
刘宗祥筷子上拈着一片凉拌黄瓜,眼睛盯着碧绿油亮的菜,话,像是对着黄瓜在说。
“轰——隆隆隆!”
“哐——隆隆隆!”
房子剧烈地摇晃着,有两片屋瓦掉了下来,砸在饭桌上,正好掉在鲫鱼汤碗里,把所剩无几的鱼汤,砸了个稀里糊涂!
“吴诚,快,照顾老板!快下楼,到地下室去!”吴秀秀两眼陡然放光,霍地站起,大声吩咐。“吴安,你照顾好老小,跟着都到底下去!顺走,莫慌!芦花,你还管桌子做么事噢!随么东西都不消管得,只顾人就行了!”
日本人来了之后,吴秀秀叫吴诚在祥记商行一楼地下修了个地下室,全部用钢筋水泥,为避免日本人起疑心,对外说是修仓库。就像当年在四官殿住处修地下室一样,凡住在一个地方,吴秀秀首先想到的,就是怎么样住得更安全更保险些。年头不好,多一处藏身之地,总不是坏事!
“轰隆——隆隆!”
又一阵爆炸,震动和气浪把两盏煤油灯震碎了!
“这美国的飞机呀,丢的炸弹怎么就这样冇得准头呢?这哪里是在炸日本人啰,像是要把整个汉口都炸平的样子咧!”
在进地下室之前,吴秀秀朝周围瞄了一眼,似乎整个汉口都在爆炸:到处都在冒着浓烟、燃着烈火。
第3节
王利发是被从床上掀到地上,才听到爆炸声的。
“嗯——哼?小山的姆妈,么样搞的呀?”王利发从地上坐起来,到处摸衣服,摸王玉霞。
“我在——这里!过来,帮我……一把唦!”
听声音,有些闷。
“你在哪里呀?小山的姆妈!你在哪里唦?”
王利发彻底地清醒了。
“这炸弹,像是冇长眼睛样的,瞎炸!噢,小山的姆妈,你么样了哦?来,起来,快点,冇伤到哪里啵?走得动唦?你先出去。”
王利发从被震得散了架的床底下,把王玉霞扒拉出来,顺手把被子捂在她身上,把她朝房子外头推。
少是夫妻老是伴。陆疤子死后,快进中年,王利发才娶到王玉霞。王玉霞对于他,不仅是老婆,更是主心骨。王玉霞在他心中,是神是佛。
他永远也不能忘记,是王玉霞,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雄风颇豪的男人!还是这个男人,曾几何时,连紫竹苑的婊子都瞧不起他,居然敢骂他,而且骂他是“鼻涕虫”!
用他王利发的话来说,他的王玉霞,是他冬天的热被窝,伏天的绿豆汤。
俗话说,夫妻本是同命鸟,大难来了各自飞。王利发曾评论过:这是么狗屁话咧!既然是同命鸟,么时候都要在一起飞唦!
眼下,王利发最先想到的,就是让王玉霞先到安全的地方去,起码是到他认为安全的地方去。
“哦,好,冇伤到?那就好,菩萨还是长了眼睛的!快,你先出去!趁还冇得炸弹来。还好,就这一颗炸弹,只怕是丢失手了噢。”
“要走,就一路走唦!未必你就不走?”
房门已被震垮了,户外燃烧的火光,闪进房来。王玉霞刚朝外头走了两步,就回过头来喊王利发。
“我晓得的,你先走一脚唦!我摸几样东西。”
“你呀,你呀,还摸个么东西唦!”王玉霞一边催,一边也转过身来,在黑黢黢的屋子里,借着外头爆炸的闪光,掏摸着。
“叫你先走唦!唉,就这样光抹了地跑,像叫花子的姆妈在月里,要么事冇得么事,还不是难得活!走,走,这个包袱,还有这个铁皮盒子,我都摸到了!得亏您家咧,小山的妈,早早的就把东西包好了!”
“这乱的世道,说不到哪天,都要跑兵荒咧,诶,伢的爹,冇炸了咧,还跑不跑噢?难民区的人,是不准随便出去的咧!”
“么样不能跑?这早晚,还管他狗日么难民区不难民区的噢!这些时,你未必冇看到,都冇得么日本人了哇!”
“照你这一说,还是个机会咧”王玉霞不由兴奋起来。
“当然是机会咧!这我早就想好了哇,回我们的老窝子,回后湖边上去!”这回,轮到王利发胸有成竹了。
“好,好,回后湖边上去!你莫说咧,炸弹这回一炸呀,还炸好了咧!真的咧,你看唦,那些杂种的日本,人都跑得冇得影子了,难民区箍不住我们了噢!”
公元1944年12月18日这一天,美国人为在汉口发动旨在报复日本人的轰炸,出动了200多架飞机,汉口一元路以下长6里多的区域,完全淹没在火海之中!
震耳欲聋的爆炸!
云遮雾罩的浓烟!
慑人心魄的燃烧!
到处都是人,慌乱地四处奔跑的活人,躺在地上呻吟的受伤的人,躺在地上永远也不会呻吟的死人!
王利发王玉霞夫妇,这两个年纪加起来超过150岁的老人,就在如此这般爆炸、浓烟和燃烧的残酷背景下,混在趁机从“难民区”逃出来的人群里,跌跌撞撞朝后湖跑。
“大……娘大……爷救……我……”
王利发被一堆柔软的东西绊了一下,差点跌倒。
他意识到是绊到死人了,习惯性地吐了口唾沫,以示去晦气,又要继续朝前走,突然,“死人”出声了。
“大……娘大爷救救……我……”
“小山的姆妈,这里有个人咧。”王利发停住脚,扯一把王玉霞。
“听声音,不像是我们汉口的人咧。哟,连中国人都不像咧。莫不是……看下子,哟,是个姑娘咧,还能走啵?”
王玉霞把包袱递给王利发,把躺在地上的姑娘扶起来。
“管他是哪里的人,救人性命要紧咧,噢,还好,像只是有条胯子伤了,别的位置还冇得伤。来,小山的姆妈,你弄不动的!我架着她。还好,趁还冇得炸弹……”
王利发又把包袱递还给王玉霞。
王利发王玉霞夫妇,这两个年纪加起来超过150岁的汉口老人,就在如此这般残酷的战争背景下,救助了一个异国女子,搀扶着她,艰难地朝后湖方向走。
后湖,那里还没有爆炸声。
没有爆炸声的地方,生命,就有存续的可能。
第4节
北风翻过张公堤,带着后湖水草和苇林腐败的气息,一阵紧过一阵地铲过来。
刘园后门附近那一片槐树,铸铁样的树干,沉默着,时而摇一摇头顶戟刺样的硬枝,似对旁边这些柳树随风起伏的柔顺颇不以为然。穿过凌乱的桃林柿林,坚挺而略带些潮润的北风,抚了抚刘宗祥皱纹细密的额头,又在他鼻尖上掐了掐,发现这人是这里的老主人,于是,顽皮地在地上打了个滚,拈起两根衰草,跌跌撞撞朝铁路沿奔过去了。
站在浮碧轩的栏杆旁,目光从桃林和柿林那里收回来,刘宗祥摸了摸被北风刺疼了的鼻子,紧了紧身上的水獭皮大衣,耳朵朝毛烘烘的领子里缩了缩,一丝笑意浮上了嘴角。桃林和柿林基本被毁了,大多是被马啃拽坏的。屋宇基本完整,就是狼藉肮脏,十分不堪。
昨天一早,穆勉之就到祥记来,请吴秀秀搬回刘园。
“哟,刘老板,您家在这里呀!我还以为您家一直在乡下享福咧!那蛮好,跟您家报个信咯,听说哇,日本人哪,从您家的刘园搬起走了咧。嚯嚯嚯……哎,您家们肯定心里在想,你穆勉之么样这好的心咧,一把年纪的人,一大早上的,跑到这里来报信,跟祥记又不是蛮过硬的交情。嗨呀,当初哇,也不晓得是哪个传的,说刘园是我们洪门要日本人占的!么办咧,我们两家是有些误会,我们洪门的人咧,又让日本人硬压弄了个么维持会,天地良心,您家是晓得的,我这个人除了钱,随么事都不喜欢,哪个想弄那个么狗屁维持会唦!为这,日本人还伤了您家的保镖……噢,我叫他们把那个狗屁维持会的牌子扯下来了。您家的公馆,我也叫他们弄干净。”
穆勉之说得很客气,很真诚。祥记的人包括吴诚在内,都晓得穆勉之是个大事不要命、小事不要脸的家伙,自从跟日本人有了瓜葛之后,更是顺风顺水,除了张腊狗,哪个他都不放在眼里的。
当吴诚通报穆勉之来了的时候,本来精神矍铄的刘宗祥,叫吴秀秀在他头上缠了一块厚毛巾,显出一副病态。他甚至连和穆勉之握手的力气都没有,对进前来表示亲近的穆勉之,慵慵地点了点头。
“谢谢您家咧,穆老板!我们祥记的人哪,都记得您家的好处咧!”吴秀秀的话说得很柔软,但穆勉之怎么听都不舒服,又不好反驳。
“噢,穆先生,我这样的身体,早就不管事了。祥记的事,都是吴诚吴经理在管。吴经理呀,我浑身疼,又冷得直颤,实在坐不住了……”
刘宗祥这副重病不支的模样,装得很像,连吴安都有点懵了:昨晚上还好好的,早上一起来,么样就病成这样咧?他赶忙过来:“槐姑,过来,一起把老板扶上楼!”
回忆起在穆勉之面前装病的一幕,刘宗祥很得意:跟穆勉之这种流氓商人斗法,就是要用心计。千万不能硬碰硬,弄不好,吃他的眼前亏,划不来。
除了那几株白玉兰,还有惨绿的叶,眼前的林木,枝叶残败,一片肃杀。
东洋人,就是比西洋人野蛮!
在刘宗祥看来,刘园的萧条不是冬天的必然,全是日本人的罪过。
如果到过圆明园,此刻,刘宗祥肯定会得出“侵略者都是野蛮的”这种公允的结论。可惜,生活在传统儒家文化的环境里,受的是法国式的教育,刘宗祥对洋人的认识,难免偏颇。
早年就听曾留学东洋的冯子高说过,日本人洗澡,都是男女混在一个池子里洗的!也是,一个岛国,连文字都是从我们这里东一个偏旁西一个部首拼凑起来的,能够有几多文明呢?真是想不通,到那里去留学能够学到些么东西!
“祥哥,外头这风,蛮刺人的咧,你心脏的毛病,受不得凉,进屋去吧。”吴秀秀轻轻走过来,靠着刘宗祥,柔声地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