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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是这样说,但这人太像当年的陆疤子了!王玉霞不由又朝年轻人脸上盯了一眼。
“诶!是噢,这一弄,我还真的记来了,这年轻人,蛮像……咦?莫不是有鬼?”
刚才只顾做活,没怎么在意,看王玉霞盯着年轻人看的骇然模样,王利发也过细地瞄了瞄这个长胡子的年轻人,记忆深处被搅动了,仿佛也想起了什么,拿剃刀的手竟微微地颤抖起来。
第6节
“老板,往回走吧,蛮远了咧,回去晚了,老板娘要惦记的。”
快走到大智门了,吴安提醒刘宗祥。
没有火车头,只有几节旧空车皮,其中的两节还残破不堪。估计是前几天被美国飞机炸的。刘宗祥朝周围望了望。车站那边没有什么人,也没有看到日本人,倒是有两个穿黑衣服的“皇协军”,缩着脑袋,在那里晃来晃去。
“噢嚯,像是有人在煨汤咧!”
刘宗祥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空气中,仿佛游荡着一股藕汤的味道。
这附近,差不多也到棚户尽头了。走了这一会,除了王利发的剃头铺子,是开着门的,还有一家的门半开着,半开着的门口摆着一个小玻璃柜子,里头是些针头线脑之类的东西,“噢,在这边!”吴安以为老板要喝藕汤。到底还是年轻,眼睛利索多了。“老板咧,莫在外头喝汤,怕是……不干净。您家要是想喝藕汤,叫槐姑到后湖边去弄点藕,再搞几斤猪排骨……”
“您家这位先生,说的是么话噢?您家就是不喝我的汤,也莫这样说唦!您家又冇喝,么样晓得我的汤不干净咧?我煨的就是后湖的藕,哼,猪排骨是冇得的,这年头,人排骨可到处都是!”
本来,卖煨藕汤的妇人,正准备招呼买卖的,听了吴安的话,又认出了刘宗祥这个当年的地皮大王,回出的话,就很是不中听了。
刘宗祥从煨汤的铫子边抬起头来,朝发话的妇人看。
铫子半敞着,藕汤的热气袅袅的,乳白色的热气在妇人脸上缭绕,模糊了妇人的脸,看不清楚,只给了他一个满脸皱纹衰老不堪的印象。
“怪得很咧,这大年纪的婆婆,说话还这么翻炝,一点都不退火!”吴安白了那老妇人一眼。
如果某人说话火气大态度不好,汉口人就称之为“翻炝”。
盯着刘宗祥远去的背影,卖煨藕汤的妇人,出了一口粗气。随着刘宗祥的背影,她的眼光越过刘园的围墙,思绪仿佛从黄连罐子里抽出来,悠长而苦涩……
二十年前,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打发走那辆马车,荒货推推搡搡地把抱着孩子的黄素珍,带到了后湖深处。
“荒货噢,你这个杂种,你要做么事哦?你是不是要杀我们娘俩哟?腊狗那个杂种缺德咧,你莫学他咧!”边跌跌撞撞地走,黄素珍边唠叨。
齐腰高的蒿草,没顶的芦苇,坑坑洼洼的阡陌小路,时不时有野物窜过,偶尔一声野禽的哀啼。这一切,都让平时养尊处优惯了的黄素珍毛骨悚然。
“荒货噢,狗杂种,你到底要搞么事唦?要把我们娘俩弄到哪里去唦!你哑了?说话唦!”
荒货如哑巴样沉默,如一个鬼魂样地跟着,使黄素珍更加恐惧。
“好了,就在这里!这是一百块现大洋,有点重,藏好!遭孽哟!逃命去吧。从这条小路笔直朝前走,就是张公堤。那是条大路,逃得越远越好!切莫在汉口露面咧!我跟你说,张腊狗已经晓得了,你的这个伢,是跟陆疤子的儿子陆小山生的。我猜张腊狗他咧,只怕早就晓得了,就是自己冇得本事,弄不出伢来,先是想忍了算了。看样子,也是忍了蛮久了哇!您家咧,还要跟陆小山那个小杂种来往,硬是要把一顶绿帽子让他戴着满街跑,他么样咽得下这口气咧?这回他是非要你们死不可的,又不想自己的手上沾血。说句你不喜欢的话,我端的是张腊狗的碗,他叫我打码头杀人,我不得眨眼睛,要我无端地杀女人小伢,我也下不了手哇!你呀,也是要不得,跟哪个不好,非要跟陆疤子的儿子?陆疤子被张腊狗整死了,他的儿子一天到晚想找张腊狗报仇咧!这回呀,您家咧,做点好事,跑得远远的!要是张腊狗晓得你还活着,连我这条老命都要赔进去咧!”
在黄素珍印象里,荒货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
荒货噢,你这个还有点良心的杂种,是不是还跟着张腊狗那狠心的老杂种哦?
黄素珍觉得眼睛有些发潮,可能是煨汤铫子里冒出来的热气蒸的吧?袅袅的蒸汽,把煨藕汤甜香的味道托起来,朝空气中蔓延,展示人间烟火的真实和实惠。黄素珍的思绪,又跟着袅袅的蒸汽升腾起来……
重庆朝天门码头。
重庆的朝天门码头,似乎永远笼罩在鼎沸和喧嚣里。
陡而长的码头石阶,从江边朝上看,朝天门码头永远都像是一座香火鼎盛的佛地。从江边喘吁吁朝上爬的四方来客,永远都会有朝圣途中的感觉。当然,到朝天门码头来的,没有一个是来朝圣的。当他们腿软筋麻地上得码头,喘息未定,最大的需要就是先来一碗茶,或喝一碗汤,当然,嫩生生的豆花更是要得。喉咙润得安逸了,再切一碟卤猪耳朵,或者来一碟卤转头——舌头与折头同音,生意人是不得说的,把那种高度的高粱烧弄二两到肚子里,朝天门,朝天门,终于进了天门的感觉,就会油然而生了。
于是,在通往朝天门码头密密麻麻的鸡肠子小巷中,靠近码头的巷子口,尽是些这样的小馆子。在众多的小馆子中,经营本地川味小吃的居多,唯独一家是卖排骨煨藕汤的。这家小门面的主人,就是从汉口经宜昌再万县辗转过来的黄素珍。
川味小吃麻辣烫,是好东西。但好东西多了,吃得嘴巴木了,就想吃点新样玩艺,这排骨煨藕汤就是新样了。物以稀为贵么!
于是,黄素珍的排骨煨藕汤,门面虽小,生意却很好。
于是,黄素珍一个独身女人,靠荒货给的那一百块现大洋做本钱,把伢盘得从小学读到了高中毕业!
黄素珍给儿子取名黄后湖:儿随母姓,以后湖为名,永远不忘是荒货让他们娘俩拣了条性命。
“姆妈,我考取了,不要学杂费,是住读,吃噢住哦,都不要钱,连衣服都是发的咧!”
黄素珍记得,去年,秋天,儿子考取了干部训练团,穿着一身崭新的哔叽制服回来,不晓得几高兴。小时候,儿子长得像他的爹陆小山,后来,越长越像他的爷爷陆疤子了!看这儿子清秀英武的模样,黄素珍心里总是百味丛生!
陆小山哪陆小山,你个负心的杂种,躲到哪里去了啊!
“姆妈,我们学蛮多的东西呀,连打枪哦装炸药哦,都学哇!教官随哪里的人都有,还有美国教官咧。只有陆教官是我们汉口人。”
儿子喜鹊样唧唧呱呱地说着,黄素珍心里一动:“汉口人?他叫么名字哦?”
“叫陆小山,听说,还是老国民党员咧。”
天哪!陆小山,你个杂种,搞半天,你跑到重庆来享福了哇!
“噢——后湖哇,你们的陆教官,晓不晓得你是汉口的人哪?”
“我跟他您家说了的咧,说了我是汉口人,还跟他说,我们家就在朝天门,您家要是想家乡的排骨煨藕汤喝,就到我们家来喝咧。姆妈,您家猜陆教官么样说?嘿,他您家说,就今天等一下子就来,说是想喝汉口的排骨藕汤,想了不晓得几久了。”
“么事呵?陆小山?等一下子就要来?”黄素珍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了知觉,只有心在狂跳,喉咙发干,腿子像棉条。
“姆妈,您家么样了哇?脸色蛮不好咧!”从王利发那里剃头回来,黄后湖看到母亲盯着后湖的方向,脸色苍白。
黄后湖是个孝顺儿子,母亲孤身一人,在异乡把自己拉扯成人,真是不容易。黄后湖曾暗里发誓,将来自己发富了,一定要让母亲过最好的日子。母亲有头晕的毛病,不晓得是不又发作了。
“冇得么事。你剃头了?胡子也刮了?这剃头匠的手艺还不错咧。”黄素珍瞄一眼儿子光溜溜的下巴,有意岔开话题。
“就在前头那家剃头铺,也是个棚屋。剃头匠姓王,我听别个喊他王利发,还有个婆婆,就两个老人。”
“噢,王利发,王玉霞,真是巧噢,又凑到一堆来了。”黄素珍喃喃地,很是感慨:儿子把爹找到了——虽然儿子还不晓得陆小山就是他的爹,现在,儿子又把奶奶也找到了。
那天,陆小山到学生黄后湖家里来喝汤。当黄素珍把热腾腾的排骨煨藕汤一端上来,陆小山就愣住了:这,是不是见了鬼哟!么样在这里,还躲不脱这个婆娘咧!
奉命从恩施撤退到重庆后,陆小山虽然摆脱了黄素珍,却摆脱不了二苕的二女儿秋桂。无奈何,陆小山只有和秋桂结了婚。有么办法咧,秋桂年轻,尤其是,秋桂长得太像冯碟儿了!在陆小山心目中,一直放不下冯碟儿。结婚这么多年,夫妻床笫之间,灯一关,陆小山搂着秋桂,一直就当搂着冯碟儿。眼下,黄素珍这个婆娘,是打哪里冒出来的咧?
“后湖哇,家里冇得酒了咧。藕汤就酒,越喝越有哇,你到街那头的铺子里,去,我记得,只有那家铺子,卖我们汉口的汉汾酒。”
不等儿子发现陆小山惊愕的表情,黄素珍就把儿子支开了。
就在黄后湖去买酒的这段时间里,黄素珍说服陆小山同意了这样两条:
要想黄素珍再不找陆小山的麻烦,那么……
一是要认儿子,适当时机,陆小山要把这层关系挑明。用黄素珍的话来说,就是“你个负心的杂种,对老娘负心,这多年,老娘老了,也就算了。这好的儿子,又不是假的,长得跟你和你的那个疤子爹,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头搕出来的咧,你的骨血,你就这狠的心?”
二是眼下父子在一起,今后,陆小山不管到哪里,都要把儿子带着,让儿子有出息。黄素珍的原话是:“你个负心的杂种,你一个人享福,有个么味咧?一棵草都要结籽咧,你刚才说,你的那个冇得用的堂客,还冇生出伢来。我看,是棵只开花不结葫芦的藤子,也冇得么指望了。这就是你将来的依靠唦!你以后死了,不是老娘口毒,总要有个人给你打引魂幡唦!清明的时候,坟头上也有个人给你添一锹土啵!”
“姆妈,那个剃头匠,您家认得?”看母亲的脸色又阴了下来,黄后湖觉得有些蹊跷。母亲一直没有给他透露父亲是谁。这肯定有一段伤心的往事。自己叫后湖。这后头不远,就是后湖了噢。陆教官,好久都没有消息了咧。
黄后湖朝后湖方向眺望。
暮霭四合,夜色渐浓,后湖被淹没在萧杀的苍茫中,也仿佛连带淹没了太多的神秘和期盼。只有从刺骨北风夹带的略带腐败味的水腥气中,可以品品咂到,后湖还没有死亡,后湖新一轮的生命,正在酝酿,正在发酵。
第7节
扯棉撕絮的大雪,下了一夜,到早晨,还没有停的意思。
田陂没有了坡坎,水凼没有了深浅,一床偌大素洁的丝被,把后湖铺成一张偌大的产床,等待又一个新的春天,催产人间新的希望。
陆小山下意识地回过头来,只看到秋桂跌跌撞撞地跟在后头,她和他留在路上的足迹,已然被雪屑填平。
“快点走哇,这雪下得很有些邪呀!把随么事都盖住了,连水塘水凼子都蒙了。跟着我的脚印走!掉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