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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春楼茶馆里,空气甚是污浊。门口厚厚的棉布帘子,挡住了户外的寒气,也阻住了室内空气的流通。于是,茶水的湿气,茶客们吞吐的浊气,都一并沉淀下来。如果刚从外头进来,冰冷的鼻子,蓦地被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塞住,免不了有些发晕,不过,在里头坐久了,也就习惯了。
此时,坐在茶馆里的孙孝忠,就很有些发晕。他朝对面的父亲看了一眼,又作了一次深呼吸。他还没有适应在这种成分复杂的空气中呼吸,喉咙总有些被什么东西扼住的感觉。父亲似乎生来就是这种环境中的人。你看,他气定神闲,偶尔端起茶盅,揭开盅盖,用鼻子吸吸茶盅里冒出来的茶香,然后,用盅盖赶一赶浮在茶汤面上的茶叶,再浅浅地呡上一口。孙猴子喝茶的整套动作,在儿子眼里,很规范。在孙孝忠的记忆里,对父亲,有两点印象很深,一是两眼深凹,颧骨高耸,一是动作麻利,从来没有这么斯文过。
“么样,看清白了吧?”孙猴子隔着桌子,问儿子。他看出来,在这浓浓的雾障中观察周围的环境,儿子还很不习惯。
一阵锣鼓家什的声音响起,在鞭鼓檀板的紧急催促中,京胡的弦音又往高处拔。和着京胡的伴奏,又传来女子花腔的咿呀声。
孙孝忠伸长颈子朝楼下看,这些让他脑壳胀疼的声音,就是从楼下冲上来的。噢,这茶馆里头,么样还有唱戏的咧?在这吵死人的地方,么样能活过得下去噢!
“我跟你说噢儿子,要想做生意,做大生意呀,你就要学会坐茶馆。”孙猴子早就看出儿子对这环境有抵触,很有感慨:个小杂种,硬像不是老子的种,么样这秀气咧!一个儿子伢大男将,脸相长得秀气点,还有点好处,起码咧逗姑娘伢喜欢,可性子就不能太秀气唦!这个鬼世界,不是你吃我,就是我吃你,大家恨不得都像阎王,不秀气都不得了,你还秀气,不连骨头渣子都被别个嚼了!
“您家说的,只怕是老皇历了咧。不坐茶馆,就不能做生意?我看在这里头坐的,冇得么做大生意的。”对父亲的观点,孙孝忠很是不以为然,也不好太直露地反驳。这次,孙孝忠没有听从父母的劝告,擅自与美枝子结合,有点私奔的性质。虽然他不后悔,觉得还是对不起父母。父亲要带他坐茶馆,学做生意,他知道这是好意。
“这就是你的眼睛不中神咧!你冇听俗话说,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生意场高头,哪个是把‘我是做大生意的’这几个字刻在额壳上的?你看,坐在你左手桌子边上的那个矮胖子,你晓得他的生意做得有几大?”孙猴子朝旁边努了努嘴。
“就是那个穿着补丁棉袍子的老人?”孙孝忠看不出,那老人虽然气色不错,可那一件补丁摞补丁的棉袍子,和街头讨饭的穿得差不多。穿这样行头的人,能是做大生意的?
“嘿,我说你眼睛不观事吧!那个老家伙,就是汉口有名的酱园铺田瑞泰的老板,外号添一把的田易发!就是他的田瑞泰,占了汉口酱货铺生意的一半!哼哼,你看不出来吧?人不可貌相噢伢咧!”
“噢?有这狠?噢,您家看唦,他把手伸到那个人的袖子里去搞么事噢?冷不过?”孙孝忠真惊讶了。
“么事叫冷不过哪!这是在谈生意!”见儿子对周围的环境有兴趣了,孙猴子心里很得意,又慢悠悠地呡了一口茶。
“谈生意?谈生意,用嘴巴谈唦!冇看到他们嘴巴动咧。未必用手谈?”
“嘿嘿,这回你算是说对了,在茶馆里头哇,谈生意,就是这样谈……”孙猴子说着,就把手伸进儿子的袖子里。他分别用不同的手指头,捏着儿子的手指,不停地变换捏的动作。
“三?五?”孙孝忠猜测着父亲捏手指头的意思。
“诶?还猜得有些门道咧!不过咧,不能这样说,应该说‘聚’、‘拐’,嗯?布业做买卖,不叫一尺两尺的,那是一般买布的到布庄扯个尺把丈把布,才说一尺一丈。在这里做生意,买进卖出的,就是这样把手指头笼在对方袖子里头捏数字,一叫明,二叫暗,三叫聚,四叫宽,五叫拐,六叫变,七叫夜,八叫问,九叫梢。两人之间就是生意冇谈成,旁边的人也不晓得这两人是出的个么价。不同的行当,叫法都不同,像我跟你大伯原先做杂粮生意,一是牛,二是地,三是人,四是工,五是大,六是王,七是主,八是井,九是羊,十是非……”
“噢,老五哇,还记得当年的那些老皇历噢,在这里带徒弟呀?”
“大伯您家早!”孙孝忠赶忙站起来问候。
“哟,大哥哇,您家么样也来了咧?跑堂的,来一壶毛尖!”孙猴子欠一欠身子,给穆勉之叫茶。
“孝忠哇,你爹是给你传真本事咧。”穆勉之朝周围扫了一眼,“嘿,田易发,又活了?日本人在的时候,不晓得他躲到哪里去了。咦?糟坊的彭大年也来了。”
“大哥哇,日本人在的时候,盐哪粮食哪,都管制起来了,哪里还能做酱货,还能糟酒咧?唉,还是日本人走了好些,这不,日本人一投降,随么事生意都做起来了。”孙猴子很是感慨,“好哇,汉口就是个做生意的好窝子!闹日本人的那几年,随么事都做不起来,吃冇得吃的,喝冇得喝的,嘴巴都跟着吃亏!”
“穆大伯诶,刚才爹说,做大生意的,都要学会坐茶馆,我说哇不见得,不晓得您家说是不是的?您家看唦,那些银行的老板、洋行的老板,我就冇看到有来坐茶馆的。”孙孝忠实在对茶馆的氛围不感兴趣,穆勉之来了,他又把刚才的问题提了出来。
“是的呀,他们是不来坐茶馆的呀!可是伢咧,你要晓得,他们总要有个地方坐哇,坐哪里,你晓得啵?”穆勉之不知道孙猴子父子俩说了些什么,他心里还惦记着毛烟筒六指他们。
“不晓得。”孙孝忠真的不知道银行家、洋行的大老板们谈生意坐在哪里。
“咖啡馆!他们坐在咖啡馆里谈生意。那咖啡馆,跟我们这茶馆是一样的,区别么,一个是我们中国的,一个咧,是洋人的玩艺。嗯,不晓得烟筒六指他们回去冇?”
“他们到哪里去了哇?”自从跟美枝子住在一起,孙孝忠就很少再跟毛烟筒他们一起活动了。
“噢,他们哪,还不是在学着做生意。”一想到早晨毛烟筒他们在银行门口强压市民兑换钞票的情景,穆勉之嘴角露出一丝含义不明的笑:还是强买强卖来得快些!像在茶馆里这样做生意,几时才能发得起来哟!
第5节
“算了哇,爹爹,洗了睡呀!”
王玉霞朝王利发喊。
王利发正在对付那一堆排骨。
“这排骨,今日要把它剁出来,用水漂着,明天好煨唦。这个小山哪,买这多排骨!一回还煨不完唦,腌一些啵?腌排骨也蛮好哇。到开春的时候,弄点新鲜排骨,加点这腌的腊排骨在里头,晓得有几香哦!”
王利发挥起砍刀,剁得蓬蓬响。
“过点细咧,莫把手剁到了!”近来,王玉霞感到胸腹闷胀,浑身都不舒服,前几年日本人在这里的时节,在难民区住的时候,这毛病发作过。搬到棚户区,毛病倒好了,刚听儿子的话住进这洋楼里,老毛病又发作了。
“我晓得的!开牛骨头汤馆子卖包子,煨了那多年的牛骨头,晓得剁了几多骨头噢,都冇剁到过手咧。哎呀,我说小山的姆妈,你这病,要去看哪!刚才小山来的时候,么样不作声咧?叫他弄到医院去,再不是,我们自己请个先生。你还记不记得,集家嘴那个女先生,看你的病,几神哪!”
客厅里灯光很亮堂,也很暖和。王利发干得热了,脱了棉衣,把袖子也捋到了臂弯。头顶的灯光洒下来,王利发的形象一览无余:每剁一刀,那屈指可数的几根灰发,都自作多情地跳动几下;柴棒样的手臂,和这手臂挥舞着的砍刀相比,砍刀显得硕大无朋;那被砍刀剁砍的排骨,容易使人生疑:这排骨,是不是从这人自己胸肋肢解下来的?
“这人呀,也是贱哪,住在铁路沿棚子里头,偏是冇得么病,住在这宽敞的洋房子里头哇,睡的绷子子床,垫这厚的絮,倒还浑身疼!你穿那一点点,莫凉了哇!”王玉霞靠在床沿,看着王利发剁排骨。这个遭孽的人咧,一生不晓得是么样活过来的呀,像是浑身都冇长到二两肉哇!
“小山的姆妈,我晓得您家的心思,您家是不放心您家的儿子咧,这房子,您家担心来得不明不白,怕您家的伢将来有个么好歹咧。不是我的嘴巴毒,我说哇,人哪,浑一点好,过一天算一天,想那么多做么事唦!人的命是算不到的!要是真有一天不中神了,我们还是去卖牛骨头汤!再说咧,小山做了这大的官了,弄套把两套房子,算得个么事咧?不信您家看唦,满世界的人,但凡沾了一点官气的,哪个不是弄房子票子车子?”王利发麻利地弄妥帖了,洗了身子,上了床,挨着王玉霞躺下,嘴里不停地劝慰。
“噢,噢,这个世界上噢,就只有你呀,才真正晓得我的心思哦!儿子大了,又做了官,心气也高了!孝顺是孝顺,可哪晓得娘的心思咧?有时候提醒他几句,他听到一半,不是不耐烦,就是不做声,过一下就走了。只有你呀,只有你呀……”王玉霞把脑袋朝王利发偎过来,一脸的潮湿。
唉,唉,早先,这身子,摸着几柔酡噢!背上光溜了,胸前咧,不消说得,一摸,血就直涌!胯子咧,更不消说得,一挨到,浑身的骨头都酥了哇!你看这如今,唉,胯子高头的肉哦,松得就像黄牛颈子垂下的皮子!顶遭孽的就是这胸前哪,不晓得么样长成这样子了,不谈摸,挨都都不想挨了哇!唉,当年,这都是些几好的位置噢。如今还谈么事咧?我这底下,连屙尿都屙不干净了。唉,人活久了,连自己都有些嫌自己了哇!么办咧,少是夫妻老是伴咧。
王利发的手停在王玉霞背上,下意识地摩挲着,这摸挲,可以理解为抚慰,也可以理解成叹息。
第6节
纷纷扬扬的雪花,隔着窗玻璃看,显得有些神秘,仿佛童话中的境界:伴随着轻灵雪花,一些个活泼可爱的精灵们,带着吉祥、带着希冀,飘落下来,给滋味复杂的人间世界,点缀一些儿单纯和童真。
怎么竟有这样恬然的心态了呢?早年跟着皮埃让神父学法文,好像也很少谈及什么圣诞哪天使呀这些话题。皮埃让神父似乎是个烟火气很重的人,一口地道的汉口汉语,嗜好我们柏泉乡下的鸭子煨藕汤和炒辣椒,神父好像没有对我讲过什么有关精灵一类的童话。
望着窗外飞扬的雪花,刘宗祥有些神思遄飞的感觉。
很久都没有这样轻松的感觉了。
他转过身来,盯着那幅中堂。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噢,子高兄,当年你我都心高气傲,这幅字,是你的心迹,也是我的心迹么?
这幅字的宣纸已然发黄,虬劲的笔触却依然散射着勃勃的英气。
“宗祥哥,还早么,你坐一下唦!我看你就这么站着转悠,有一阵子了咧!冯先生要来呀,还真把你弄激动了。”
没有人在旁边的时候,吴秀秀还是习惯于称刘宗祥为“宗祥哥”或“祥哥”。这是少女时代对他的称呼。用这个称呼,是不是可以随时回味已逝岁月的滋味呢?吴秀秀有时还真这么想。
早上,接到冯子高的电话,刘宗祥就难以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