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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接到冯子高的电话,刘宗祥就难以让自己平静下来。
电话是吴秀秀接的,电话中说,他要来吃晚饭。开始,听到是冯子高,吴秀秀也差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毕竟,好多年没有联系了噢!刘宗祥甚至比她还激动些。
地上终于被铺上一层白生生的雪毯了。
“天色不早了咧,这是有雪映着,才显得这么亮唦。”刘宗祥咕哝着。
“是的,是的……嗯?嗯!汽车响,估计是来了!”吴秀秀听到汽车朝浮碧轩开过来的声音。
噢,冯先生!噢,这搀着冯先生的,不就是冯蝶儿么!父女俩后头跟的两条汉子,是……噢,这稍微年轻些的,几像当年的三狗子叔叔呵,未必真的是汉生兄弟?噢,她的娘还在柏泉乡下咧,要是晓得儿子到汉口来了,该几想见一面哟。这一个咧?他看蝶儿的眼神,嗯,这肯定是汉江!哦,李汉江,天哪,也有年纪了啵?算下子看,嗯,也有五十了啵?
冯子高几个人从汽车上下来,吴秀秀不由看得走了神。
“哎呀,子高兄,童颜鹤发呀!”刘宗祥一把扶住冯子高,很是感慨。
“诶?么样不说老了咧!宗祥老弟,您家也会阿谀了?嗯,老弟也显年纪了,嗯,气色不错,气色不错。秀秀哇,么样说你咧?是说你还是老样子咧,还是说你越活越年轻了咧?噢,芦花呵,您家还是那好的精神哪!这位是?噢,是吴安的内室?就是给我们开车司机的太太?”冯子高几乎跟屋里所有人的都打了招呼,很是周到。
“冯老师呀,您家还是那么热闹噢!看您家的神气呀,真是神仙哪!”吴秀秀嘴里说着,一把拉过冯蝶儿,“来,蝶儿诶,过来,他们去说他们的,让我好好看看你!槐姑哇,请吴安帮下子忙,快点把菜都上上来。”
“秀秀娘娘,您家是么样在活哦!一点都不显年纪呀!汉柏他们咧?诶,吴汉生哪,快过来见你堂姐唦!”冯蝶儿没有看到刘汉柏。
“汉柏他们等下子就回来的。看你的个小嘴巴,还是那样甜哪!我这都像老柴棒子了,还不显年纪?么样,这次回来,你跟汉江……”
“我们是漂泊的命哪……嗯,天哪,真香咧,是排骨汤啵?还有藜蒿炒腊肉,呀,这鳊鱼!”冯蝶儿耸耸鼻子,很夸张,也很随意地把吴秀秀的问话给忽略过去了。
“秀秀姐!”吴汉生喊吴秀秀,声音居然还是那么怯怯的。
吴秀秀虽然是吴汉生的堂姐,但吴汉生的娘却跟吴秀秀年纪相仿,甚至连相貌都有些相似。所以,这姐弟俩的年龄差别很大。实际上,吴汉生和刘汉柏差不多大。
“噢,汉生哪,几时到汉口的呀?回乡看了姆妈没有?”吴秀秀盯着吴汉生的脸不眨眼地看,她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叔叔吴三狗子那精悍精神的模样。
“昨天刚到,还冇来得及回乡去。这次回来任务紧得很,只怕难得有空回乡看姆妈了。”说着说着,吴汉生脸色有些黯然。这多年,一直在山里,不是打仗,就是做城工工作,因工作关系,到过柏泉,母子相见过,但毕竟任务在身身不由己。他很想念母亲。这么多年,母亲虽然衣食不愁,但终归是过得孤苦。
“噢,好,过些时,要是你姆妈到汉口来了,或者我回柏泉乡下去,把你回来的事告诉她。来,来,都来咧,汉柏他们也回来了!上桌子咧,一边吃,一边喝,一边说咧。”
吴秀秀招呼众人入席。
“说吃年饭咧,真还早得一点,不过咧,这年哪节呀,不都是人自己定的日子么?我们何不就把今天当年咧?再说了,今天到的都是贵客,我们把今天这餐饭,当成今年的年饭,好像也很顺理成章吧。来,子高兄,来,各位,先喝汤,先喝汤。”
刘汉柏吴小月两口子一边跟客人打招呼,一边脱大衣。
“噢,姆妈,兄弟留守在银行里,说今天咧,干脆他们一家三口都不回算了。我想也可得,过几天,我跟汉柏换他们回来过年也是一样的。”见母亲盯着(W//RS/HU)自己看,吴小月从母亲眼神里读懂了:母亲惦记着吴用。
“冇得么事,冇得么事!你们都有你们的事,你们忙你们的,忙你们的。”
由儿女们想开去,芦花不由想起了丈夫二苕,想得鼻子酸酸的,撩起围裙擦眼睛,一想满屋的人都蛮快活在喝酒,自己不能流眼泪,就忍着,转身到厨房去了。
“宗祥老弟,一些年冇喝到这地道的排骨汤了噢!”冯子高埋头喝了一阵,抬起头,由衷赞叹。“诶,这人一老,是不是就变得好吃了噢?”
“俗话说,水是家乡甜,月是故乡明么!子高兄,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要是没有合适的住处,就在我这里委屈委屈?”没有问从哪里来,刘宗祥却在试探冯子高将来的打算。
“是呀,是呀,宗祥老弟,八年漂泊,我才晓得,当初你为么事不走哇!当年朝后方撤退,要勇气咧,留下来咧,也是要勇气的咧!我么,黄土都埋到眉毛尖了,这次回来了,还往哪里走咧?住在这里当然好,天天有排骨汤清蒸鳊鱼藜蒿炒腊肉,几好噢!可人一老哇,就喜欢清静了哇!老弟忘记我在您家那条宗祥路还有一栋小楼?就住在那里,反正从那里到这里,也就几步路么,想吃秀秀弄的菜了,踱过来就是了。反正哪,我这一生哪,就养了个丫头,还是个野丫头!唉,也不容易!人一在党噢,就身不由己了噢,这就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是一个道理!他们有他们的事,这不,这回呀,是跟中共的董必武先生一起回来的。这不跟我当年在革命党,搞辛亥首义一样的么!宗祥老弟呀,一代接一代呀!我们这一代算是交代了!说到接代,还真是这样噢!您家看唦,我闹革命,我的丫头就接代,您家经商赚钱,您家的儿子就接代,经商赚钱。汉柏呀,你比你爹的台子还搭得大些咧,你爹是开商行,你咧,干脆就开银行!”冯子高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真是呀,有半碗排骨汤垫底子,再喝酒哇,这酒从喉咙管下去,感觉就是不一样咧。”
“噢,爹,噢,刘老板,各位,我跟蝶儿咧,还有点缠身的事,要先走一步了,借主人的这一杯酒咧,敬您家们!”李汉江站起来敬酒。厚实的身板和略显腼腆的神态,很难把这个汉子和军人联系起来。
吴秀秀盯着李汉江,眼前的这个彪形大汉,仿佛幻化成李长江、李大脚。
“秀秀娘娘,我的爹呀,真是越来越好吃了,今后哇,少不了要到您家这里来讨扰的咧。我在这里,先谢谢您家们了咧!”冯蝶儿看吴秀秀的神态有些呆滞,用肘子推推她。
“哎呀,蝶儿呀,看你说的么话哟,你的爹是哪个?是我的老师唦!学生服侍老师,不是分内的么。么样啊,你们这就走哇?”吴秀秀起身送冯蝶儿夫妇。她注意到,在席间,儿子汉柏除了脸上挂着笑,基本没有说话。
“让他们去,让他们去!董必武先生哪,是为两党和谈来的吧?他们做跟随的,也算是和平使者吧。好事哦,好事啊!这回打日本人咧,国民党共产党,算是又合作了一盘。但愿咧,这回的合作莫又生出枝节来呀。噢,好雪!这雪可以佐酒哇!”冯子高的话,空间很广阔,难得看出他是不是真的老了。
“子高兄噢,我还是那个话,政党噢政治噢打仗噢,都是生意。要说有么不同,也就是打锣卖糖各干一行。我们今日就不说这了。么事生意噢,政治哦,都是他们年轻人的事了。您家说的是,这雪呀,真的是可以咽酒咧。噢,汉柏呀,听说,储备券兑换法币,要在三月换完哪?”刘宗祥的话题也拉得很长,刚说不管了的,突然就谈起生意来了。
“嗯!我那里,已经冇得么储备券了,您家!”刘汉柏端起酒杯,站了起来,“冯先生,祝您家越老越仙健!”
第7节
钟媛媛端起一盆水,用手浇着,均匀地洒在门口的石板街面上。很快,被水浸湿的地方,街石现出粉嫩的颜色。旁边没有被水浸湿的地方,石头的颜色就深些,仿佛没有梳洗的少妇,姿容还是有的,因懒扫峨眉,不施粉黛,连洗一把的心思都没有,就显出一些憔悴来。
噢,五月的阳光真好!
钟媛媛抬头朝天上扫了一眼。
阳光真灿烂啊!在汉口过了那么多年,么样就冇觉得阳光灿烂咧?噢,少女时代的汉口,是不是有太多的阴霾?这些年在山里转,没有一天安宁的日子,也没有心情去感觉山里的阳光是不是有这么灿烂。噢,这汉口噢,也只有这个把月,阳光能让人觉得灿烂。这交通路的还是先前的样子咧,这铺街的石头,冇得么变化:这些粉红色的砂石,铺在地上,就像一摞摞的书,被人睬得多的地方,就凹下去深些,也显得薄些,被人踩得少的地方,就显得厚些。这就像一些书,有的被人所喜,有的被人冷落。
钟媛媛转过身来,朝门楣上扫了一眼,“光明书屋”几个字,是她自己写的。前天,晚上去见董必武同志,她提出请董老写这几个字。董老一笑,说,小钟哦,如果到你真当老板的那一天,你还开书店的话,再来找我写吧!钟媛媛听明白了董老的批评:挂了共产党元老董必武的题字,不就暴露了书店的面孔么!
“钟政委……噢,钟老板……”在书屋里头整理书架的小伙子走出来,准备告诉钟媛媛,店面整理得差不多了,一听自己又喊错了,话就缩回去了。在山里的这些年,钟媛媛先是跟冯蝶儿在城工部,后来到部队当团政委。小伙子叫周本清,是她老上级周思远的儿子,在部队当她的警卫员。
“小周噢,你还冇记住哇!再不能喊政委了咧,有人的时候再这样喊,就会喊出鬼来的咧!”批评是批评,钟媛媛口气却很柔软。这倒不是因为周本清是她上级的儿子,钟媛媛与同志相处,一向都很和蔼。在部队里,钟媛媛简直就是个谜:大革命时期就参加革命,还有黄埔武汉军校的资格,看上去柔弱的女人,打起仗来,却没有一点女儿态,可她就是个女人,而且是个有学问的漂亮女人,可是,她为什么就不结婚呢?
如果拿这个问题问钟媛媛,可能她也回答不出来。
是噢,我为什么不结婚呢?钟媛媛也问过自己。每当这个问题浮起的时候,吴诚的形象就跟着一起浮了起来。
从学生时代起,钟媛媛就养成写日记的习惯,戎马倥偬的年月,这习惯也没有改变。一个梦想在前方呼唤着她:有一天,她要把自己亲历的岁月写成书,像高尔基那样。
“是!”周本清自己也不好意思。政委提醒过好多次了,自己就是记不住。
“你看,又犯了吧!你这哪是店铺的伙计咧,简直就是个军人么!可别小看这些小节噢,小节不注意,要出大乱子的!”钟媛媛语重心长。
“是的咧,您家!我记住了咧您家!”
“嗯,嗯,这还差不多!”看周本清一本正经的样子,钟媛媛又笑了,“你在这里招呼一下,把该清理的,都理顺了,我去办点事。”
“老板,您家放心去,放心您家!”
“嗯,还蛮像那回事!”钟媛媛朝街石瞟了一眼,刚才泼了水的地方,都已经干了。“这天道哇,还蛮燥呀!”
这个女人刚上台阶,柜台后头的吴用就已经看到了。
这是个很有些惹眼的女人。
在汉口市井,这样相貌的女人不是没有,可怎么就没有这样好看呢?
吴用没有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