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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吴安看来,仿佛不是吴秀秀在颤抖,而是刘宗祥和吴秀秀一起在颤抖。
“我的天叻,刚才活鲜了的人,这就死了?天哪,汉口的地皮大王,汉口一大半地皮房产的主人,就这样走了?”
吴安仿佛傻了一般,木然地站在五月的阳光里。
五月鲜红的芭蕉、素雅的栀子花、厚重的枇杷、绿得发腻的冬青,这一切,刚才还都是活的,都是鲜活的,就这一眨眼的功夫,这一切,似乎都蔫了,都没有了生气,没有了色彩,只有一阵阵的寒意,从四面涌来,涌进了刘园,淹没了刘园,淹没了刘园五月的鲜艳。
第5节
刘宗祥安静地躺着。
浮碧轩正厅方向,安放了一张木榻,木榻上,铺着一层淡蓝色的单子,刘宗祥穿一身洁白的西服,安静地躺在这张木榻上。
吴秀秀一直坐在木榻边,呆呆地望着刘宗祥。
吊唁的人来了又走了,来了一批又走了一批,可吴秀秀和刘宗祥一样,浑然不觉。
刘宗祥安静地躺着。
吴秀秀呆呆看着安静躺着的刘宗祥。
谁都知道刘宗祥死了。
谁都不知道吴秀秀在想什么。
可在吴秀秀眼里,刘宗祥没有死。她的宗祥哥,也就是看书累了,她的年轻的宗祥哥,在柏泉湖荡葳蕤的青草地上躺着,而她自己,就是那葳蕤的青草地,就是那一蓬绿色的枸杞。吴秀秀眼前心底,幻化着光怪陆离的画面,涂抹、绘制、修改、创造画面的,主角是她的宗祥哥和她吴秀秀,配角就是这些来了又走了的认得和不认得的人!呵,半个世纪的岁月哟,柏泉的井水枯了,又涌出来了;汉口哟,几经沉沦又繁华的汉口哟,你可曾记得,这个安静地躺在这里的人,曾为你劳心劳力,曾为你伤心曾为你自豪!
冯子高坐在离吴秀秀几步远的地方。他的目光,有一段时间,一直停在当年他写的那幅字上。噢,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当年的狂豪,而今安在哉?留下的,就是像他这样能动和像刘宗祥这样不能动了的衰朽肉身。来来往往的人都知道,他是在陪老友刘宗祥,也是在陪他的学生吴秀秀。在他心里,悲伤的情绪倒是没有多少,更多的是感慨:人才呀,难得的人才呀!只身闯汉口,赚钱建汉口,汉口助他赚大钱,又拿大钱扩汉口——这偌大的汉口噢,藏着太多的爱和恨的汉口哇,或许就是一座内容复杂无言的碑呢!汉口呀汉口,再过五十年,汉口还能出一个像刘宗祥这样的商人么?
迎来一批人,又送走一批人,刘汉柏觉得自己像只陀螺,转得头昏脑胀,腿都麻木了。父亲走得太突然,连告别的话都没有说上一句。刘汉柏深深地引以为憾。这无法弥补的遗憾笼罩着他,使他觉得眼前的这一切,都是很无聊的应酬,实在是太多余。
“老板,郭忏来了。”吴用提醒脸色苍白的刘汉柏。
吴诚负责整个吊唁活动的协调安排,吴安负责接待内外客人,只有吴用始终跟在刘汉柏身边,这也是吴诚安排的。
“哦,你说么事噢?哪个郭忏哪?”刘汉柏似乎没有醒过来。
“就是汉口顶大的长官……郭司令唦!”吴用也说不清楚郭忏的具体官衔,但他知道,郭忏是汉口最大的长官。
“哎呀,郭司令,么样好劳动您家的大驾咧!”
刘汉柏终于醒过神来,赶忙迎了出来。倒不是他有逢迎达官贵人的媚骨,是他记起母亲的话:你爹是被陆小山唆使人气死的,有机会,碰到点子上,要告姓陆的一状。郭忏是汉口最大的官,而且是整个战区最大的官,这一点,刘汉柏当然是清楚的,而且,郭忏跟汉口的工商界人士还有几次接触,双方都是认识的。刘汉柏银行开张哪天,郭忏还亲自来致贺。就在前不久,刘汉柏还为郭忏兑换了一笔款子。郭忏既然来了,母亲的嘱咐,就可以实现了。
“哎呀,刘行长噢,吊唁来迟,来迟了哇!地皮大王、辛亥有功之士殁了,我是该早来的呀!只怪俗务缠身!哟,冯老前辈,您也在这里。高士噢,重情谊的高士呀!”在刘汉柏看来,郭忏绝对不是个武夫,倒是个精于演说的政治家。
“哎呀,郭司令驾到哇,老朽有失远迎了!”冯子高站了起来,冷淡地应酬了两句,算是打了个招呼。
“冯老前辈,您好像很生分啦!在下是否有所过失?还望前辈不吝赐教。”
话是对冯子高说的,可郭忏的眼睛,却盯在一直没有起身的吴秀秀身上。郭忏很敏感地意识到,这地皮大王的死,可能跟他有关。湖北是陈诚的势力范围,郭忏是陈诚势力的代表。要治理好湖北,必须治理好武汉。而治理武汉,像冯子高这样的前辈,像刘宗祥这样的商界大亨,是必须笼络的。
“郭司令,民妇斗胆说句真话,拙夫就是被您家手下的人气死的!”
刘汉柏还在斟酌怎么跟郭忏开口,吴秀秀突然转过身子,也不站起来,就这么泪水和着愤怒,把陆小山如何唆使麻占奎强占房产,如何闯进刘园撒野的事,倾诉了一遍。
“郭司令,您家的那个陆小山哪,就这两年,弄房子票子,简直弄上了瘾哪,不是老夫倚老卖老说疯话,都说陆小山是您家的干将,这样的作为,有损您家的清誉哦——哪个不晓得,您家郭司令,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是真正不爱财不怕死文武双全的清官!唉,有时候哇,就有这样的事,一颗老鼠屎,可以坏蛮大一锅羹!那个么事麻占奎,该杀!陆小山咧,也真的该收收缰了哇!”
看看时机成熟了,冯子高就开了腔。这些话,只有从冯子高嘴里说出来,才既有分量,又不至于得罪郭忏而起反作用。
“嗯,嗯,嗯,冯老前辈呀,您也莫往我脸上贴金了。不过呢,您的话我还是听进去了的。”郭忏稍事沉吟,又盯着吴秀秀,“夫人,本人佩服您的直率,也愿意相信您提供的情报。您放心,我一定调查处理,您节哀,您节哀。”
冯子高的话,郭忏的确听得很舒服,再说,像冯子高这样的人,连蒋委员长都敢骂的,他郭忏何苦去得罪呢!何况,陆小山,下级罢了,也不是什么亲戚,还有那个什么麻占奎,对,先拿那个麻占奎开刀!这个妇人,不卑不亢,临大事而不乱,不简单。郭忏临上车之前,又瞥了吴秀秀一眼。
第6节
小梅用袖子在脸上擦了擦,脸上一阵火辣辣地疼。她直起腰来,朝周围瞄了瞄。
“呵,算是把这些草割完了!”
她赶快进客厅,舒了一口气。噢,屋里真荫凉!
“么样哦,又跑进来躲懒?你呀你呀,这么一点草,割了两三天,都冇割完!”
钟毓英在楼梯中间停下来,不满地瞥了她的丫鬟一眼。七十出头的钟毓英,虽然皮肤白皙,但皮肤松弛得连她自己都烦:天哪,这简直就像是黄牛颈下吊着的皮子!有时,摸摸脖子上松垂摞叠着的皮肉,钟毓英感慨得很。
“看您家说话噢,简直是冤枉哦!这园子,这多年都冇住人了,草长得恨不得比人还高些,蚱蜢蛇兔子黄鼠狼,这些只有乡下野地都才有的东西,草里头都藏得有,硬是吓死人的!亏了我的噢,硬是壮着胆子,算是清理好了,您家还在埋怨!我说咧,请个把人,帮着做了算了咧,您家又不肯。”虽然是丫鬟,小梅也是六十出头的人。少女时节丰腴的小梅,形体已显得很粗笨了。
“请人?你真是,站着说话不晓得腰疼!你给钱咧!要是有请人的闲钱,我不晓得坐着凉快凉快,非要生得贱楼上楼下地做?”
刘公馆室内的卫生,由钟毓英做。楼上楼下地做了两天,累得腰酸背疼。
钟毓英主仆俩,从汉阳乡下回汉口,已经五天了。年纪大了,跟前又没有一个亲人,钟毓英卖了几亩田,其余的田产租给了乡邻,就和小梅到汉口来了。四年前回乡下去的时候,钟毓英曾提出不要房产,让钟毓英没想到的是,刘公馆不仅没有住人,而且像是长期没人进来过的样子。
“刘宗祥噢,老娘住过的房子,你宁可不要也不进来一回呀!”钟毓英不知是叹息,还是诅咒。
钟毓英与刘宗祥的婚姻,本来是令人艳羡的结合。钟家是古雅人钟子期之后,是汉阳大户。刘宗祥的爹刘瘌痢,是柏泉这边的土财主。钟毓英知书达理美貌贤惠,且妆奁丰厚,刘宗祥懂洋文且聪慧俊朗。这应该是天生的一对。可是,就在结婚的前两年,刘宗祥同村的水莲嫂子,丈夫有病上不了身,吹弹得破的水嫩少妇,本来就憋得慌。这天,她到湖边打猪草,看到在圣母堂学法文、顺便给圣母堂放鸭子的刘宗祥,在湖荡边的草地上睡着了,就半哄半骗地,要了少年刘宗祥的童身。等刘宗祥彻底清醒过来,他见着了一个成熟女人所有的一切——这是何等陌生何等丑陋的一切哟!少年的刘宗祥惶惑不已,尤其是,水莲嫂子意犹未尽地,在眼面前大咧咧叉开白腿,光天化日之下,简直就是一团混沌!在刘宗祥看来,这太惨不忍睹了!看刘宗祥伏地呕吐的痛苦模样,很是不足的水莲嫂子,在刘宗祥细嫩的腰身上盯了好半天,不可理解地摇着头,自我解嘲地哼起野调,打她的猪草去了。刘宗祥在神父面前吐露了这场恶梦般的经历。在神父启发下,刘宗祥自觉被玷污的心态,有所好转。可在与钟毓英结合的新婚之夜,一对新人鱼水初度的欢洽之余,红晕晕的红烛光下,钟毓英玉体横陈,似乍承雨露的鲜花,正自咀嚼这人生至味,娇憨无比。刘宗祥翻过身来,陡然,他看到,烛光下这一丝不挂的女人,活脱脱就是两年前躺在草地上的水莲嫂子!失措张皇的刘宗祥,惶遽地爬起来,仓皇地逃出了洞房!
就这样,刘宗祥和钟毓英这对夫妻,从此,就只有夫妻之名,没有了夫妻之实。后来,刘宗祥到汉口来创业,他把精力和聪明才智,都用到赚钱上。实在疲惫了,就到紫竹苑那样的风月场走一遭。在妓院风月场,跟妓女的肉体之欢,在刘宗祥眼里,只是一单生意。用钱买快乐和用钱买其他东西是一样的,没有赊欠也就没有负担。在紫竹苑,刘宗祥与当年的风尘女子杜月萱有过“生意”——不过,刘宗祥只知道她叫陶苏,不知道陶苏本名杜月萱。当然,到死,刘宗祥也不知道,当年的杜月萱,也曾是良家女子、新学堂的学生,因经受不住穆勉之的引诱,堕入风尘,竟阴错阳差嫁给了穆勉之的洪门兄弟孙猴子。刘宗祥终于成为汉口的地皮大王,刘宗祥在法租界建起了刘公馆,可他和钟毓英,只是这处豪宅里的一对陌生人。再后来,刘宗祥又修起了自己的私家花园——刘园,一天,在刘园附近,刘宗祥邂逅同湾子的少女吴秀秀。穷家少女吴秀秀,清丽脱俗,有担待有见识。这次邂逅的结果,是吴秀秀进了刘园。为了让吴秀秀这个乡下少女,尽快融入大汉口,刘宗祥破例让她当了刘园管家,并请自己的幕客冯子高教她读书识字。本来就两小无猜,此时又耳鬓厮磨,终于,刘宗祥和吴秀秀,完成了没有婚姻名分但又是最甜蜜的结合。有了爱情的滋润,刘宗祥生意更是顺风顺水。可他也得罪了靠强拿恶要起家的洪门山寨头子穆勉之。刘宗祥从情感深处放弃了刘公馆。为了报复刘宗祥,穆勉之盯上了守活寡的钟毓英和正值青春的丫鬟小梅。穆勉之引诱钟毓英和小梅得手之后,扬长而去。尽管钟毓英和小梅为穆勉之生下一子一女——钟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