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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里塞几个呢?张腊狗已不是过去码头上的小混混了,他现在也是汉口市井的一方诸候了,小眉小眼又丢面子的事,已是他极力避免的。现在明摆着是陆疤子他自己做的事亏理,挑事拨非的话岂能撩得动这位青帮头子的心?
张腊狗不理陆疤子的投诉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原因,就是青帮的总舵把子传下暗令,天下即将大乱,江山社稷将归革命党,帮里的弟子徒子徒孙兄弟伙都要遵依。各地如有革命党出面相求,帮内人等都要鼎力相助,就是舍身舍命也不能退缩。青帮与洪门不同,洪门是各地自立山头,只要归字号即可立寨开香堂,各山头各香堂也无统属关系。青帮极讲辈分,不仅门规森严,而且字辈决不允许僭越,所有各地青帮分舵,都绝对服从总舵。洪门一大片,青帮一条线,说的就是这种区别。上个月,一个身穿灰绸长衫的先生找到张腊狗的香堂,一番对答之后,张腊狗晓得他是汉口革命党的联络人。最近,革命党人刺杀朝廷大员瑞征,汉口商人罢市、焚烧美国货,恐怕都与这个穿长衫的革命党人有关系。张腊狗对穿长衫的人表示,汉口他的这个香堂,坚决服从总舵的令旗。前几天,在后湖筑堤工地上察看陆疤子几个小兄弟的情况,张腊狗发现穿长衫的革命党人同刘宗祥在一起,在堤上指指划划,一打听,才知道这个人叫冯子高,是刘宗祥的重要帮手。往深里一打探,张腊狗清楚冯子高在张之洞张中堂府里做过幕宾,幕宾嘛,就是出主意的谋士罢!还听说这位先生干过审厅里的推事,留过洋,是个同各界都有联络的人物。
“看来革命党里头能人还是蛮多的咧!”在大场面上混,张腊狗心里不能没有一杆秤。
张腊狗与陆疤子最大的不同点,是张腊狗一般不与人当面斗狠,而他圆圆的娃娃脸更加隐蔽了常起杀机的内心。他之所以经常到堤上来看看,是他深知后湖筑堤,是汉口乃至湖北的一件大事。他是签字画押监工的,是责任人,而陆疤子是屁股上长疔疮,坐不住的家伙,完全指望他怕要出事:堤漏了或克扣民工太狠闹起事来,误了工期,张中堂可不是好说话的!
张腊狗一下子觉得好笑起来:他收了穆勉之的钱,砸了刘宗祥的“一江春”。刘宗祥请他到后湖监工,明摆着一是想化干戈为玉帛,让他的人沾点筑堤的好处;再就是,刘宗祥说不定也是在做“笼子”引他钻,如果他监工的给料、算工太克扣,堤出毛病民工扯皮都不好收拾。现在他张腊狗把“笼子”不当笼子,或者在“笼子”面前装佯,装出浑然不觉的苕模样,这样一来,钱也赚了,面子也做了。而且,让他更感好笑的,是冯子高这个革命党,把他与刘宗祥神不知鬼不觉地拴到一起了。
直到今天陆疤子得到一只好蛐蛐,心情才好起来。
“个狗日的哟,只怕是老子的祖坟上在冒青气啵,怎么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了一只这样难得的异形蛐蛐呢!该不是在做梦吧?”陆疤子摸摸怀里装的蛐蛐竹管子,另一只手在大腿根子上狠劲地掐了一把。管子硬硬地分明还在,腿根子也疼得钻心。“个婊子养的,老子这是大肚子打屁——运气来了哇!”陆疤子觉得走路都比往常轻快多了。
也难怪陆疤子着急。眼看就到一年一度的蛐蛐赛事了,陆疤子还只有几只拿不出手的虫子。平常自己关在屋里玩玩,还不至于有人笑,要想在斗赛擂台上拿“牌子”,就真正是做梦了。
今天早上从循礼门一出城,就碰到两个半大不大的儿子伢从刘园出来。这两个伢一个十七八岁,一个十四五岁样子,手上拿着网罩、小铲子、小刀子、小竹筒一应捉蛐蛐的家什。
陆疤子至今还在暗暗庆幸,当时多一句嘴,要不然后悔莫及。
“呃,伢们嘞!捉了蛐蛐的?”记得当时是问的这样一句。我平时怎么会去答理这样的小伢咧!这种半大不大的小鸡巴伢们晓得个么事唦?又冇得么准头,能捉得到好蛐蛐?
的确,在捉蛐蛐,鉴赏蛐蛐,养蛐蛐,执掌斗蛐蛐上头,陆疤子自视甚高。事实上,若论起这方面的实际经验,他比冯子高要高许多。
汉口的斗蛐蛐,年年都在涵芬楼。每年这个时侯或稍晚一些,武昌省城那边的、汉阳府那边的,爱蛐蛐的和爱斗蛐蛐的、爱玩蛐蛐的,都集中到离花楼街不远的涵芬楼。什么时侯开斗,不需发通知,圈内的玩家自会互通信息,到时侯各自带蛐蛐,或带参斗参睹的钱就行了。每场赛事都有拉场子的人,近几年都是张腊狗、陆疤子、穆勉之这一帮人拉场子,有时也请省里有面子的人物来拉场子。总之要能镇得住场子,没有人敢来闹事。穆勉之不怎么爱玩这东西,而张腊狗陆疤子几个人是把蛐蛐当命的人,“天下青红是一家”,所以,汉口的蛐蛐赛事上,张腊狗一伙人就是最活跃的人物。他们既是“拉场子”的组织者,又充当裁判负责“掌掸子”。当然,这些都不会是尽义务,他们也自然是最大的受益者。汉口的斗蛐蛐,相当直白:按参赛双方虫主人的意愿,决定由谁的虫和谁的虫斗,然后双方各自把自己的虫拿到斗台上,双方再各派三个人站在斗台的两边,目的在于监督,怕出现临阵换虫的事。台后由“掌掸子”的裁判人负责。观众立在台下,自己找对手出钱押哪只蛐蛐,哪只蛐蛐赢了,押这只蛐蛐赢的人也就赢了,当然,虫主人也赢了。虫主人参赌的数额也是由双方议定的,比赛完后拉场人向输方收钱给赢家,裁判人拉场人都在其中收一定数额的佣金。拉场人和裁判人最大的收入是在参赌的赌资中“抽头”。斗蛐蛐从初秋斗到深秋,一场赛事往往十几局,每局赌资动辄上万,拉场子和掌掸子人的收入可想而知。
今年轮到武昌省城那边的人拉场子,所以陆疤子就只能自己出蛐蛐参赛了。他随口的一句问话,效果意外地好。
“我们刚捉了蛐蛐的。”这个十三四岁的伢是小花子。他朝陆疤子扬了扬手中的小布袋,在陆疤子的长疤脸上扫了两眼,赶忙移开。他暗自心惊:我的个娘哦!这张脸真是要几丑有几丑,丑得疼,丑得让人想吐哇!要是晚上碰到这张脸,还不吓得连滚三个跟头?
陆疤子没有多注意李家花子兄弟的表情,朝布袋瞄瞄,又弯下腰,朝大花子手上的柞蚕丝网罩细细的瞄了一会,心里动了动,还想问点么事,一转念,还是没有问。很明显,这种网罩很少见!世面上都只有铜丝网罩,一般玩家子都只用这种网罩。但有性烈的蛐蛐,网进去后在里头乱撞乱蹦,容易受伤。这种丝网太少见了!但肯定有弹性,蛐蛐不容易受伤!个狗日的,是哪个杂种想出这样好的心思,用蚕丝作网罩!看不出,这两个伢还是有根底的咧!也是,要不刘家花园怎么能让他们敞进敞出?
“捉了些么样的蛐蛐唦?”陆疤子想,有这样一些家什的伢,说不定是内行,是有可能捉到好蛐蛐的。他伸手去拿大花子手上的袋子。
“呃嘿,您家么样自己动起手来了咧?我们的蛐蛐是不卖的咧!”大花子口里反对,拿布袋的手却并没有躲。陆疤子顺利地抢到一只小布袋,很迅速地打开,略扫一眼,根本不需要像冯子高那样用“过笼”。陆疤子接连飞快地看了四五个小布袋,边看边摇头。袋里的虫子,不是颜色不正,就是脑线不清晰,再不然就是腿形不佳。他有些失望,不想再看下去了。
唉!我是不是起早了?我难得起一回早床,起一回呀,就这么背时!陆疤子抬起头,长叹一声:“你们这是些么鬼虫唦?这些喂鸡的昏虫,还要起这么早去捉?天刹黑点个灯笼,眨眼工夫就会飞来成千上万只这种东西!”他又瞟一眼大花子手上的铜丝网罩,脸色平和了,“家什倒还蛮像那回事,唉,真是的,腰里别只死老鼠——冒充打猎的!”口里骂骂咧咧的,眼睛却散了神。
陆疤子的眼光越过了刘园的围墙。刘园随铁路路基逐渐向后湖方向低去,尽是些乱土岗、瓜田、豆地。这大的一片地,平常少有人去闹,照说也是个出产蛐蛐的地方呀!可能是这两个伢不行,只会捉这种冇得用的昏虫。可惜不好翻墙进去,要能有机会进去兴许能捉到好虫。陆疤子对刘园的围墙有所忌惮。他不能忘记他曾经在围墙外绑架过秀秀,而这姑娘竟然跟刘宗祥有关系看来还是亲戚。真是冤家路窄哟!在堤上看到秀秀和刘宗祥在一起的情景,深深地印在他心里。他抬脚要走,他不想在这附近多呆。
“莫把人看扁了咧,真正的好虫您家认不认得呵?”半天不出声的大花子,见陆疤子要走,赶忙激将。
“未必还有么尖板眼的东西不成?个把妈日的,老子玩蛐蛐的时侯,你们还在阎王那里打鼓泅咧!”骂归骂,陆疤子还是接过布袋继续看。他毕竟是个爱蛐蛐的人。再说,陆疤子的嘴不骂人是不会说话的。在他看来,人家听着是骂人的话,他从来认为不是在骂人,只是一些等同于打招呼或帮助表达各种感情的语气词。
陆疤子打开大花子递过来的布袋,刚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就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手猛地一抖,下意识地把布袋口飞快地捏拢。仿佛李家兄弟是突然从地下冒出来的魔鬼,他怔怔地盯大花子一阵,又怔怔地盯小花子一阵,那道紫褐色的长疤像一条被斩了头的蛇,在他脸上痛苦地扭动。他终于把眼光从李家兄弟身上移开了,把头仰起,呆呆地看天。秋高气爽,天高云淡。一群秋鸿在变换队形,一只离群的孤雁在头顶掠过,丢下几声哀鸣。
“说实话,这蛐蛐真是你们捉的?”陆疤子像终于缓过气来溺水人,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他从半天云里收回眼光,又盯住大花子。他的声音里交织着疑惑和贪婪,嗓音干涩,明显透出紧张和急切。
“您家这是么意思哦?这些蛐蛐都是我们哥两个捉的,大半夜的工夫咧,哄您家做么事唦?又不卖给您家,我们自己玩的!”见哥哥脸色不好,晓得是在陆疤子这不寻常形像的逼视下,有些心慌,小花子却已经有点适应这张疤子脸了。“算了吧,您家看也看了,我们还有事要赶到四官殿去做生意咧!”
“做生意?做么生意呀?”陆疤子真的急了。要是在别处而不是在刘园旁边,他早就动手抢或者骗过这只蛐蛐了。他怕惊动了刘园的人,惹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听说这两个伢要到四官殿去,他想多半是去卖蛐蛐。他也可以到那里去把蛐蛐搞到手,又担心被别人先下了手。在四官殿,爱蛐蛐识货的狠人,并不只有他陆疤子一个啊!
“你们刚才不是说不卖么?”他逼视小花子,眼里闪过一道杀气。陆疤子自己可以无恶不作,却见不得人家在他面前扯谎。
“我……冇说过不卖呀……”
“小杂种!少废话,把这只蛐蛐让给老子!”陆疤子压低声音,但腮帮子却咬出棱子来。“老子今天还高兴,说个让字,惹得老子垮了脸,哼!”陆疤子不知道,即使他不垮脸,人家都受不了。只是不知道他垮了脸,还会吓人到什么程度。
其实,没有说出口的话被憋在心里,陆疤子的脸色就已经够难看了。“个小狗日的,要不是在大白天,要不是在刘宗祥地盘的边上,也不晓得小狗日的跟刘宗祥那个婊子养的是么关系,老子还跟你们这两个小鸡巴伢磨这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