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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谁也没有存心去气黄菊英。特别是她嫁给了张腊狗之后,谁又会躺着不烧爬起来烧地去惹流氓头子的老婆呢?这样一来,反倒使黄菊英寂寞了。家里又没有多的事要她做,就这么大一栋房子,还请了个佣人收拾做饭。无事可做,连架都没有吵的,真叫黄菊英发疯!没有办法,只有骂老娘。不然,骂谁呢?骂佣人吧,佣人像是泥巴做的,随怎么骂都不答腔,这样骂起来就没有一点趣味了。张腊狗自然是不能骂的。她深知张腊狗的脾气,宁可三刀六洞也不愿意听到吵骂,搞烦了一巴掌扇过来,吃现亏。她左边的上槽牙至今仍活摇活动的,掉也掉不下来,长又长不牢,就是她不看脸色喋喋不休吵骂的教训。原来她还可以骂骂自己的女儿素珍,现在也骂不成了。女儿已不小了,她一骂,女儿白她一眼,回她一句:“茅厕嘴巴!”往往跑出去一天不回家。要是张腊狗在家,她更不敢骂女儿。只要她一开骂,男人就垮下脸,那拳头都能捏出水来!黄菊英就只有自己老娘可骂了。但骂自己的娘一点都不热闹。任黄菊英骂半天,竟无任何反应。这就很无趣了。刚才估计是男人回来吃饭的时侯了,她才开骂。果然,男人听到了,而且接嘴回骂过来了,正好抠到她的痒处,她也就适可而止。黄菊英这一番苦心设计,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早点开骂,男人没有听到,得不到回骂,等于白费劲不过瘾。骂得太过,惹得男人火发,皮肉受苦,等于是自找苦吃。
见黄菊英偃旗息鼓转身而去的背影,张腊狗好一阵窝火。看着婆娘门板一样的背影和磨盘一样沉的屁股,他心里的火就直往外窜,恨不得蹦起来冲上去踢两脚。
但他不能踢。他凭什么踢黄菊英呢!当初,是他总是到杂货铺子丢媚眼撩骚,又不是黄菊英自己找上门的!当年,张腊狗有事无事都要一天到杂货铺去三五趟。买盐打酱油这些事,张腊狗过去是从来不沾边的,现在抢着去杂货铺买。黄菊英不是个离了男人不能过日子的女人。晚上到她那里拍门敲窗的男人多的是。只要肯,嫁给任何一个男人,她都是带着杂货铺“倒贴”。转回去十年,二十八岁的黄菊英不是这般水桶腰、磨盘屁股,也不是“茅厕嘴巴”。二十八岁的小寡妇带着个五六岁的女儿,守着个生意不错的小杂货铺,小日子过得如小寡妇的脸色一样,红润而又光采照人。
可十年前,十八岁的张腊狗还是个街混混,家里总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光景。他也是一步一步凄凄惶惶向撮白耍赖明偷暗抢的路上走,闯出了大事不要命小事不要脸、一天不打架见血就手痒的名头。他张腊狗越走越明白:做人哪,要就做顶好的人,要么就做顶坏的人。顶好的人有人求有人捧,求你捧你都要给你钱。顶坏的人也有人求你捧你,求的捧的也会给钱你。照这样看来,顶好的人心里未必不藏着顶坏的想头,顶坏的人心里未必没有善念头。他们有何区别呢?最糟糕的莫过于不死不活吃了上顿愁下顿到死也活不出人味来!其实,做好人容易,做坏人难。舍钱施粥的好事,只要有钱,哪个不晓得做?只当拔一根汗毛,还要收获不知几多好话,惹得不晓得几多人对他感恩戴德,把名声越造越好,反过来凭好名声又去赚更多的钱。做坏人就不同了。天下的人都晓得坏人坏,坏人坏事人人不喜欢,做点坏事不晓得有几多用白眼睛珠子盯着!坏人不晓得有几多人戳他的背心骨!坏人得点好处,不晓得比好人得好处要多费几多力!张腊狗越想越觉得自己这十年真是不容易,越这样想,就越对黄菊英有气。
“个鬼婆娘,上十年了,一个伢毛都冇生一个,硬是要老子断香火哇!”
这想法也只能闷在心里,张腊狗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他几年前曾经流露过这种情绪,黄菊英对此大是不屑……
“母鸡到底生不生蛋,有现成的蛋摆在那里唦!还不是你张家祖上做了么拐事!个杂种,还好意思说得出口咧,真是蚊子含秤砣——逞嘴劲!”
黄菊英与前夫生的“蛋”还的确不错。十五岁的素珍已出落得腰如柔柳,面若桃花,结实的小胸脯在削肩下悄悄地挺了出来,屁股也日渐浑圆,不大不小的杏核眼正眼看人少了,经常是一走三摇,眼风频抛,秋波流啭,少女的清韵不多,倒是习了一身少妇的俗媚。素珍很讨厌她的娘。“成天捅娘骂老子的,总像个冇睡醒的相,一条巷子就显她喉咙大,把人都丢光了。”她很佩服她的继父。在她看来,一个在巷子里混的小混混,混到这样有钱有势,让外国人都不敢小看,这就是大板眼!四官殿,苗家码头,该有多少吃混饭的!多少人混了一生都没有混出个人样子来!现如今,在他手下听差跑腿的,好多都是有板眼的角色!素珍觉得,她继父张腊狗除了没有读过多少书之外,跟洋街上神气活现的外国人、穿洋服的大老板比,没什么差头。张腊狗有时在家里接待来谈事的客人和他的青帮人物,素珍在旁边听呀看得多了,觉得继父的言谈举止,都有一股子让人震慑又让人亲近的力量,完全不像是在小巷子里混出来的人物。她也常常到继父办事的香堂去玩。继父处理事情有条有理,香堂里来来往往的人对他都很客气。这些人有的她认识,或是听过他们的名头,都是很厉害的人物,但他们在继父面前都服服贴贴的。
“这才活得像个人样子唦!这才像男人咧!”
素珍崇拜继父的想法一经产生,就逐渐强烈起来,而这种想法越强烈,一看到她娘那副窝囊样子,就越在心里生出对继父的同情。这种同情很莫名其妙,那种滋味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一进门,素珍就注意到继父脸色阴沉,知道又是和娘怄气了。
“爹,您家看呃,这是么事呀?”素珍两步蹦到张腊狗面前,举起一个荷叶包。这是一张碧绿的荷叶,叶柄被齐根掐去了,像包酥糖一类点心样地折成一个小包,外面几根深绿色的蒲草捆着。
张腊狗一看,就知道是烧腊。张腊狗喜欢吃烧腊,尤其喜欢里头的猪顺风。素珍小小年纪就晓得投人所好,会心疼人,张腊狗心里熨帖,心气也就平和了。为了逗她,多说几句话,张腊狗故意摇摇脑壳,装着不晓得荷叶里包的是什么。
“您家连这都不晓得?”素珍一手抚着继父的肩膀,一手托着荷叶包着的烧腊,身子就挨着继父的背蹭。“未必闻不出来?未必冇尝过?”
一股热流沿着脊柱窜上来,直冲脑门,随着热流窜上来的,还有一股幽幽淡淡的香。对于张腊狗,这种香味已经很遥远了,但他懂得,这是女伢身上的体香。他的喉头有些发涩,心气短促,自己都感到自己在发抖。
“张腊狗哦张腊狗哦,你莫不真的是条狗咧!”他想扇自己一耳光,平静一下,但他终于一动也没有动,背上那绵绵的力,把他揉绵了。
“素珍咧,拿的是么事唦?你看你哟,这大个姑娘伢,站都冇得个站相!”黄菊英出现在通向厨房的门口,翻着一双肿泡泡眼,眼珠子白多黑少,嘴唇使劲往下撇,模样极为怪异。
“么事唦!瞎喊么事唦?给爹买了包烧腊,给他您家咽酒!”素珍一扬手中的荷叶包,头一车,一扭一摇地朝厨房走。
“您家们都蛮记挂咧,一个记得买烧腊咽酒,一个咧不忘记买蝈蝈玩,哼,晓得几好哦!”黄菊英收回撇得老远的嘴唇。
第7节
张之洞巡视后湖堤防工程的进度,没有带什么扈从人员。他青衣小帽,打扮成名士蓍老模样。六名护卫一律家丁打扮,文案是管家的装束。中堂大人租了一条民船过江,从四官殿上岸。汉口同知黄炳德暗中安排的几乘轿子,已迎候在江边。中堂大人要轻车简从微服巡堤,黄炳德深感责任重大。张大人虽然体恤下情,但认真起来,雷霆一怒,吃不了兜着走可不是好玩的。黄炳德通知了刘宗祥,跟着莫师爷一行,早已恭候在姑嫂树对过的堤上了。
姑嫂树是一个地名,不是一棵树。
姑嫂树这个地名,却缘于一棵树。(文*冇*人-冇…书-屋-W-R-S-H-U)
在古汉口后湖众多的“墩”中,有一墩叫刘家墩,因一对刘姓夫妻和一小姑子先定居于此而得名。刘家墩靠近古接驾河码头,平日里,男将在河边撑船摆渡;姑嫂在屋前种地,农闲时则在墩子西边的余家塘埂上摆摊卖凉茶、稀饭,以补贴生活。这刘家姑嫂,前世想必是佛门中人,很有些佛根,行事待人,一团和气。来往人等,手头不方便的,喝碗把茶,嘴巴一抹,也就算了;更有那囊中羞涩之人,饥肠辘辘到得摊子前,盯着绿豆凉稀饭,苦于荷包不暖和,也就只有喉包上下滚而已。每当这时,姑嫂俩总是满满盛一碗稀饭,话说得甜蜜了:“自己屋跟前出的新谷,熬了点稀饭,不晓得好不好吃,劳慰您家帮忙尝下子看……”为方便行人歇脚,姑嫂俩在墩埂子上种了一棵棠梨树。说来也是稀奇,不过几年,这棠梨树竟长得柯干高耸,挺拔俊朗,枝繁叶茂,路上行人有了荫凉,水上船只有了航标,由是,口口相传,皆呼这树为“姑嫂树”。久而久之,凡到此地的人,皆云到姑嫂树,刘家墩的名字,倒湮没了。
传说中那对可爱的姑嫂姓甚名谁,没有记载——这故事,是否真实、有几分真实,若真去考究,就不免迂阔了,而早年古汉口广袤的水荡芦洲里,那些多若繁星的墩子上,是应该有些美丽故事来点缀的。早年的汉口后湖,如用诗意的眼光去看,也的确不乏美丽之处。又名潇湘湖的后湖,夏秋水涨时节,众多墩子没入水下,墩子上的居民就以打鱼捞虾糊口;枯水季节,墩子上那些被水泡了几个月的地,肥得流油,用来种菜,都是绿色环保绝佳的进口物,恰是几个月的好收成。张公堤未成之前,姑嫂树是后湖的要冲之地:门前水道,可通沔阳、汉川、天门、云梦、安陆、孝感、黄陂,北经陈家河岸的茅庙、臣龙岗而通伦河,南经后湖可抵达铁路内和六渡桥。1521年,明兴献王世子朱世熜从安陆赴京即位时,曾路过汉口。在抵达汉口之前,朱皇帝曾从姑嫂树附近的陈家河码头过,因此之故,后人亦称此河为接驾河。可地名叫久了,往往就有讹的可能。就像汉口的接驾咀被讹成集家咀一样,接驾河也被讹成了捷径河。就在张之洞这次巡视后湖堤60年之后,我们这座城市动用人海战术,围垦后湖,造就了一处蔬菜副食生产基地,虽然满足了一时的口腹之欲,却也毁了我们城市北边最大的一块湿地——捷径河也在此“战役”中被彻底填塞;姑嫂树及其附近的小码头,竟有三分之一被压在堤下,原码头约一公里处,曾被聚住在此的96户黄陂横店陈泰湾人建了个新码头,名之曰陈泰码头,而姑嫂及其树,就自然而然地随逝去的岁月一起逝去了。
出城门到姑嫂树,心情很是舒坦。
“堤防甫成,已俨然市廛矣!此处繁华之日,不须拭目即可待也!”张之洞在轿子的一颠一簸中,偶尔撩起轿帘朝外张望,呼吸姑嫂树的市井味。“汉口向后湖方向扩展且汉口只有向后湖方向扩展,才有出路。”张之洞对自己在后湖筑堤的决策大为得意。“哼,刘宗祥这小子,乳臭未干,以为老夫没有看透他的心思,实在是大大的误会!除非是疯子,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