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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应和,有铜锣,有犁铧,还有去掉木把的铁锨之类。这些应和声逐渐向大堤上的钟声靠拢,逐渐向这截铁轨靠拢。开始,这些逐渐聚拢的声音只闻声而不见人,逐渐,聚拢的声音终于驱开了浓雾,显出高擎着声音的黑压压的人群。
这是从后湖无数个星罗棋布的墩上流聚拢来的钟声,这是从后湖几千间茅棚草舍聚汇拢来的人群。浓雾渐渐离堤而去,隐进密密的苇丛里。大堤如同从水中浮出的长龙,黑压压的人群犹如龙脊,使长堤陡然长高了一截。那浑厚悠扬的钟声仍在回荡,浓雾还在隐退,太阳的脸上逐渐有了红润。黑压压的人流,像沉默的岩浆,从堤上慢慢地淌下来,沿着姑嫂树那条羊肠小路,向汉口城缓缓地流过去。沿途,从那些隐在芦丛湖荡中的茅舍里,又有人默默地汇进这沉闷的人流……
看了汉口同知府衙最后一眼,黄炳德像一只肉墩墩的蛾子看它刚刚弃下的茧壳一样,有一点轻松的追悼意味。一缕淡淡的非烟非雾的东西从身边飘过。他收回眼光,朝莫师爷拱拱手,坐进一乘小轿。莫师爷缩着脖子,硕大的黄板牙像征性地呲一呲,作出笑的样子,也拱拱手。“娘个希皮,捞饱捞足就开溜,把老子留下顶缸揩屁股守空庙──娘希皮!”因为莫师爷基本没有鼻子,所以,表示愤怒和不屑而需要皱鼻子时,只能缩一缩鼻孔。鼻孔一缩,缩开了窍,冷气敞进去了,一阵冷嗖嗖的痒痒从肺管里冲出来,对着正要上轿的前上司,很不恭地打了个极响亮的喷嚏。
黄炳德再没有朝莫师爷看。一张连鼻子都没有的脸,有什么看头?他之所以还有耐性,对这张脸看这么多年,主要是看中了莫师爷的刀笔手。这只手能把死案子做活,把活案子做死。更难能可贵的是,他能把没有油水的案子做得油水直冒!人有了这种本事,你还在乎他脸上有没有鼻子?即或是整张脸都没有了,又有何妨呢!黄炳德上轿之前心情很好,根本无暇去品味莫师爷呲黄板牙和打喷嚏的意义。无官一身轻。先候补几天再说。古人的有钱买得浮生半日闲的话,真是深藏玄机呢!黄晃晃、白花花的死东西已先运走了,再走这一百多斤的活人。这样走,走得多轻松,多潇洒!青衣小帽,素轿一乘,亲随两个,宦囊就在亲随身上背着,明明白白,清清白白。“你陶渊明可以唱归去来,我黄炳德就不能唱悠然见南山么!”轿子一颠一晃,颠晃出许多诗意来。
“为何不走了?”黄炳德感到没有走好久,轿子就停住了。又没有落轿──这就怪了。
“您家等一下。”一个走在轿后的亲随看到轿帘掀动,抢上一步,把轿帘撩出一条缝,从缝里把头伸进去,“您家莫慌,莫把脑壳伸出来。”
“么事?”
“像是后湖的农夫和渔民都涌到城里来了,他们就在旁边走。听说是为丈量么田地的事情……”亲随小声地把外头发生了什么告诉黄炳德后,抽出脑壳,指挥轿夫抬着轿子朝一条鸡肠小巷穿。
“停下来,停下来!”黄炳德连连跺脚。
轿子在巷子口停下来了。黄炳德把轿帘撩开一条缝,看不清楚,干脆掀开帘子。
“我的个妈呀!真是好险!”黄炳德口里呐呐,心里暗暗庆幸。如果晚一天交印,或者晚半个时辰出衙,就会被这黑压压望不到头的人流给淹死了!只要一被他们堵住,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肯定是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死)也是屎(死)!张中堂追究下来,刘老板送的银子都要吐出来还不说,搞不好来个送吏部严勘,一辈子的饭顿时就算吃完了!
从后湖缓缓流来的请愿人流,像一股沉闷而炽烈的岩浆,向着汉口城的循礼门淌。守城的门卒发觉气氛不对,正准备把城门关上,阻止这股熔岩涌进来。可一来由于城门长期是个摆设,好多年来基本上没有关,陡然要关,吱吱嘎嘎好半天关不拢;二来也是守戍长期赋闲手脚不麻利,城门还没有关上一扇,请愿的人流就涌进城了。现在,请愿的人众每人手持一柱线香,形成大白天汉口城香火长龙的奇观。黄炳德看得呆了,肥厚的脊背上沁出的冷汗,内衫子湿叽叽地贴在背上,刚才的庆幸感消逝殆尽,满脑袋都是空空的。他觉得自己已经被这股憋着愤怒的人流浮举起来,向不可知的深渊扔下去……
第3节
“您家早哇!”张太太一只手用个青篾筲箕,端着几个黄酥酥的面窝,一只手端碗什锦豆腐脑,向进屋的刘宗祥打招呼,“您家过早了冇?”
汉口人的早餐,大都是在外头吃的。这餐饭叫“过早”。这种习俗造就了汉口发达的花样繁多的早点熟食生意。只有那一日三餐混不圆的人家,才不敢说“过早”的话。
“过了,过了!”刘宗祥边客气,边往楼上走。“秀秀起来冇?”
“您家上去唦,我就端上来。”王太婆也拎个黄篾篮子进来了。竹篮上搭块白毛巾,看样子,装的也是过早的东西。
“好早哇!”站在楼上客厅窗前的秀秀,听到楼梯响,“堤上的那几个外国兵,是你带来的吗?”
秀秀早就起来了。这种早起的习惯,并没有因怀孕日深而改变。楼上的房间大都空着。起来后,她就从这间房走进那间房,又从那间房走进这间房。这法子是张太太教给她的,说这叫散步。“多散步,多走动,到生的时侯少吃一些亏。”张太太没有生过伢,怀了几次,都掉了。“都怪我,命不好,苦了我屋里的先生。”张太太不止一次地盯着秀秀圆滚滚的肚子,羡慕地感慨。
“是呵,是我带来的。”刘宗祥挨着她站在窗前。
他带来的四个法国水兵在堤边站着,对朝一江春茶楼走的人指手划脚,不知是评论这些人的穿戴,还是讨论为什么一大早这些中国人就匆匆地集中到一起来喝茶。一个年轻的妇女走过,他们指点着女人的小脚,夸张地模仿伶仃小脚走路屁股晃动的动作,放肆地大笑。
“捉人哪!搜查哪!”刘宗祥皱起了眉头,心里有气。
一大早,刘宗祥就接到立兴洋行总经理皮蓬·杜的电话。洋经理问他,知道不知道由他督办装船的大米昨晚被盗。买办督办买卖,装船守货值班并不是他买办份内的事,他怎么可能这么一大早就知道货物被盗的事呢?洋经理电话中的语气,刘宗祥听来很不舒服。买办是商人,并非巡捕,怎么可以带兵而且带着洋兵去捉人?但洋经理口气很冲,不仅知道被盗了多少,而且知道是谁干的,知道所盗的大米藏在哪里!总经理的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的具体事,中国买办居然不知道,还有什么话可说的呢!刘宗祥只好领几个法国兵来起赃,而逮人,刘宗祥坚持必须会同朝廷海关的人一起办。四官殿码头不是法租界,他刘宗祥带着外国兵在中国地界捉中国人,算什么事?他由此悟出了,在皮蓬·杜笑嘻嘻的脸后面,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洋人是么样晓得是哪个偷的咧?连偷的东西藏在哪里都这样清楚!”刘宗祥与秀秀并肩站在窗前,听起来,这不像是自言自语,倒像是在请教秀秀。
“米藏在哪里咧?”
“藏在这里码头旁边的一条趸船里。”
“那就太清楚了,肯定是陆疤子偷的,是张腊狗告的。”秀秀说得极肯定,语气很轻松,说完,嘴角还挂上一些得意的笑。
“怎么会呢?张腊狗和陆疤子是生死兄弟,是青帮一个香堂的,就差长一个脑壳、穿一条裤子了!”刘宗祥对秀秀的推断不可置信。他朝她脸上瞄了瞄,想从她脸上找到什么答案,眼光满是狐疑。她脸上长了稀稀朗朗几颗紫瘢,除此之外,唯一的变化是,脸比过去更滋润了,总像抹着一层甜蜜蜜的惬意。长这样一张脸,这样恬然淡然瓷人样的女人,她的心,也一定会像一池秋水样明净澄澈的。刘宗祥只是很奇怪,秀秀坐在家里,何以这么肯定,陆疤子是作案者,张腊狗是告密者。
“呃,宗祥哥,我给你说呵,”秀秀看见一个蓝顶子的官带着一队兵过来了。刘宗祥也看到了,他准备下楼去。“你一定要让陆疤子晓得,他的案子是张腊狗搞的。莫要让他恨你。听到冇?”
刘宗祥已经走到房门口了,又转过身来,抱住她,在她的眼睛上、翘鼻子上和肉嘟嘟的小嘴巴上,轻轻地亲了亲。“听到了,听到了,我晓得的,我的老板娘!”
听到嘎吱嘎吱的竹跳板板响,陆疤子把脑壳伸出被窝,从舱棚的破缝里往外瞄。最近,由于荷包里有了几个钱,他狠狠地赌了几晚上,熬得舌头起泡眼睛通红。他睁开眼屎糊住的眼睛,一时还没有看清有几多人朝跳板上走。十月尾的江风,细针样地往颈子里钻。他缩了缩颈子,脸朝江上瞅了瞅。寒露横江,晓雾尚未散尽。四官殿码头人家袅袅的炊烟,随北风飘过来,与江上的晓雾恋恋地纠在一起,乳白和淡蓝的融和,仿佛仙境与人境的融合。
“个把妈日的,冷死人的天,一大早,是哪个跑到这里来唦!又不是玩的地方!”陆疤子又把脑壳缩进被窝,捂了一阵。尿意太浓,又舍不得起来。正在两难之间,热烘烘的被子呼地一下离他而去!
“咿?个把妈日……”
陆疤子感到自己突然被人丢进冷水里一样,浑身窜起一层鸡皮疙瘩。他强迫自己完全睁开被眼屎糊得太紧的眼皮,仿佛听到眼睫毛被挣断的嘎吧声。一阵被蜂针刺了的疼痛,在两对眼皮上一掠而过。眼睛睁开以后,陆疤子就彻底清醒过来了。
“搞么事,搞么事唦,你们?搞么事唦,您家……们……”
“搞么事?杂种!我们还冇问你个杂种搞的么事咧!快点,看你遭孽咯,伙计,把衣服穿上,快点,快点!”这个蓝顶子是江汉海关的个小虾子官,汉口本地人,平时也是认识陆疤子的,虽是老鼠和猫的关系,倒也相安无事。
陆疤子已经晓得是怎么回事了。晓得是怎么回事,心里反而踏实了。不就是几十包米么,又不是什么金银财宝!再说,老子是奉命为帮里做事,还是张大哥下令叫做的,未必他们不出个面管这个闲事?他不抖了。他开始穿衣服,边穿边后悔:个把妈日的,这一下,该有好几天耽搁啦!要是晓得这样,老子昨天该在家里睡咧!我的那个玉霞,还不晓得她的疤子出了事,么样送个信她才好。个把日妈的腊狗,老子昨天忙了大半夜,他还要老子值班,不肯换人……
“伙计,又不是新姑娘上轿子,打扮那么过细搞么事唦?”蓝顶子催。其实,陆疤子根本谈不上打扮不打扮,只是脑壳里想事,穿衣服的动作一时有点僵而已。
“慌么事唦?就是砍脑壳的犯人也要让他穿衣服唦!人有三急,屙泡尿总可得唦?”陆疤子钻出舱来,扯开刚系上的裤子,对着岸上尿。隔着跳板,他看见四个外国兵,后头站着刘宗祥。“个杂种,姓刘的,是你把老子卖给外国人了?等着吧,等事情完了,老子再跟你个狗日的算账!”注意力分散了,一股北风加了一把劲,把尿沫子吹了回来,洒了陆疤子自己一身。
“个婊子,人背时,尿都屙不直了!”
陆疤子心里暗暗诅咒,被蓝顶子带下趸船。他不想隐瞒。几十袋米,又不是蛮值钱的东西,未必治老子的死罪不成?他径直把蓝顶子一行带到趸船旁一只芦棚木船边,下巴一抬:“不就是几袋子米么,都在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