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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伢叻,手脚麻利点哪!今日是么日子呀,慢吞吞的!今日会蛮忙的呀!”老爹把头探进屋,吼一声,又缩回去了。
咿?今日是么日子?噢,明日是腊月二十四,过小年咧,今日要祭灶神送灶王菩萨上天啊!
过早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店堂弥漫着热腾腾的水汽。酱香味,菜香味,牛骨头汤辣乎乎的香味,混在热腾腾的水汽里,往每个人的鼻孔里钻。咳嗽声,打喷嚏声,大声打招呼说话声,叭叽叭叽的咀嚼声和呼呼噜噜的喝汤声,也趁在热腾腾的水汽里头,搅成一团。
“呃,伙计,喝完了?么样,还来一碗?”
“哦?您家挤着坐吧!不是还想再来一碗咯,这样大的一碗汤,掉到里头能淹死人哟,喝两碗,不胀死?”“挤就挤点吧,挤着还暖和些!”
“这里是暖和啊,我多坐一下,一会儿杀人从这门口过,好看得清楚些啊!”
“真的?”
“真的?”
“真的?”
“我一大早晨扯谎做么事!我那个儿子就是守牢的呀!我未必还不清白!”
“噢!”
“哦!”
“是不是呵!”
“杀个大强盗么?”
“哪是个么大强盗唦!就是这旁边苗家巷陆驼子的儿子唦!”
“哦,我晓得了,陆家的那个疤子儿子么!”
“他的爹就是总在旁边卖稀饭的唦!遭孽!”
“嗯,是遭孽!”
“吭吭吭吭!吭吭!”一串带金属声的咳嗽,随着一阵刺骨的冷气冲进了店堂。
“个把妈日的,把帘子放下来唦,把点热气都放跑了!”
“个讨饭的,这一大清早的,哪来的打发唦?”
“呃,老叫花子啊,要就进来,要就出去,把个门帘子挑着,嵌在门口,想把这一屋子都冷死啊!”
“吭吭吭!吭吭吭吭!”老叫花子脸颊深陷,形同病入膏肓行将就木的样子,一阵阵的咳嗽把青灰脸涨得通红,束腰的烂草绳子和从大窟小眼里钻出来的脏棉花,一起随着咳嗽声抖。老叫花子唯一令人难忘之处,是深深凹进眼眶的眼珠子,偶尔有精光射出,不过一瞬即逝而已。傍着老叫花子的,是个脸上特脏的小叫花子。也是瘦骨伶仃的,一双眼睛倒很亮,一站在门口,就把店堂扫了几个来回。
这两个叫花子也不张口讨要,甚至连讨饭的必备之物——打狗棍和讨饭篮子都没有,只是一人一只手把挡寒的门帘子掀开,让冷风裹着零零星星的霰雪飞进热气腾腾的店堂。
为客人送汤的王利发,刚端着两碗汤从灶间出来,看到两个叫花子,稍愣一愣,就打招呼:“两位请,冇得关系的,这两碗汤,就是把给您家们的!”他招呼完叫花子,又对等汤的客人笑一笑,“您家稍微等一下,好啵?结个善缘咧!”
哪知两个叫花子听了王利发的招呼,反而把门帘子一放,转身走了。
心神不宁地忙了一阵,见过早的忙劲过去了,王利发选了一块干净的笼屉布,把酱肉包子、菜包子一样选了五个,又把装茶的抱壶用水涮了涮,盛了一壶牛骨头汤,特意拣了几块肉多的骨头,又多舀了些萝卜。他用块破麻袋布,里三层外三层地把抱壶裹严,同包子一并抱在怀里,往苗家巷走。
外头的北风好硬!北风在江上回旋一阵,被江风一铲,不知改成了什么方向,胡乱地往人衣领里钻。细小的霰雪粒子,时而沙沙地下,风一紧,打在脸上像针扎。看着包子铺里人好像蛮多,大白天的,街上却没有几个人。偶尔晃过一两个臃肿的人影子,也是扛腰缩颈,拢着手,像后头有鬼在撵一般,匆匆地走。
王利发心里很乱,也很空,像在空旷的冢地穿行。踏在铺了一层薄薄霰雪的地上,沙沙的声音在脚下响着,减轻了像在坟场穿行的压抑感。但他仍然觉得自己和这些偶尔晃过的人影一样,很不真实,虚假得仿佛游魂野鬼。
“往哪里钻?往哪里钻?回去,回去!”
一声断喝,一绺红缨在眼前一晃。王利发抬眼一看,一杆长枪横在面前。矛刺白晃晃的,因与霰雪的颜色接近,容易被人忽略,可那并无危险的红缨反倒让人过目难忘。
“听到了没有?封街,封街了!转回去,转回去!”
红缨仍在晃动,白晃晃的矛刺似乎跟着晃出一片刺眼的烁热。
王利发像突然醒过来一样,抬头向四周张望了一圈。街沿两边和接街的巷子口,不知什么时侯已经站出两排人来。每个巷子口都有一个持红缨枪的兵。街沿上,每隔几步,也有一个持红缨枪的兵。站在街沿巷口的人,前面的都缩着颈子,佝着腰,把下巴尽量往衣领里塞。后面的人也不怎么往前面挤,只是偶尔伸出颈子往前探一探。人虽多,但街上却很静,只有此起彼伏的吸鼻涕丝溜丝溜的声响。王利发脑袋顿时一片空朦,连刚才行走在荒冢里的感觉都没有了,只是抬起抱着包子和牛骨头汤的手肘,想做点什么,但又不知道做什么。一条寸多长的乳白色的稀鼻涕,凝固了一样,悬停在王利发的鼻头下,就是不肯滴下来。王利发已经忘记,他本来是到王玉霞家去的。他怀里抱的揣的,是送给她和她的伢吃的。他已经忘记怀里同他的体温一样的暖呼呼的包子,五个酱肉的,五个菜馅子的。今天的酱肉包子里的酱,是用牛骨头汤煎了的;今天的菜馅子,他出主意用了红菜苔的梗子,用刀细细剁了,用淡淡的盐渍了,挤了水,再用猪油拌了……他只觉得像喝了半斤散汉汾酒,浑身发飘。哦,刚才店堂里过早的人说今天要杀人,真的是疤子?
“镗镗镗!净街啦!镗镗镗!回避呵!”
两个穿黑衣的卒子,抬一面大锣。抬后面一头的,持一把缠着白布的锣锤,边敲边吆喝。锣太大,中间已经被敲得钲亮,声音沉宏,穿透巡卒沙沙的嗓音,往人胸腔子里钻,震得胸膛一阵发颤。
净街的大沙锣刚过去,四名持长矛的兵走过来。他们沉重的靴子把霰雪踩得吱吱响,像从一地的老鼠身上踏过。这四个兵肯定没有从老鼠身上踏过的感觉。他们目光呆板,颈子也无一例外的缩着,长矛被从这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好像矛柄上有刺。
也的确没有几个人注意这四个没有精神的兵。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他们身后的囚车上了。囚车由一匹酱黄色老马拉着,仿佛无可奈何地下意识地朝前挪。老马瘦得肋条根根可数,后胯骨高高隆起,像一对扁平尖锐的矛,随着后腿的移动,“矛”尖一耸一耸的。马身上稀稀疏疏的毛结成一团团的疙瘩,没有几根毛的尾巴盲目地一甩一甩,表示它还是活的。也许明白没有多少人注意它,老马连响鼻也不喷一个。囚车的围栏是用手臂粗的木头钉成的。囚犯的头,从囚车上铁制的圆枷里伸出,双手和双脚被锁在囚车中央的铁柱上。
陆疤子穿一身皂色棉袄棉裤。这是上次王玉霞送进去的。此时,陆疤子的眼睛闭着,平时胡子就很硬戗的,现在长得把那道长疤和嘴唇都盖住了,倒显出了少有的威猛。能够表情达意的嘴和眼睛都闭上了,就看不出陆疤子此时在想些什么。其实,陆疤子内心,并没有临刑死囚的麻木和空洞,从他脸上那道隐在毛发中长疤的颤动上,可以知道这一点。
“爹!爹——呀!”一声极脆极尖锐的童音骤然在人丛中响起,把飞扬的霰雪振得顿了一顿!
“疤子!疤子呃!”突然,在童音飞起处,王玉霞向人丛外拼命地挤。人丛如决堤般在她身旁散开。然而,一团火焰一晃,一杆红缨枪的矛刺,就冷森森地逼到了胸前,把王玉霞像堵堤口样地堵到了人墙之前。
陆疤子从囚车的圆枷上转过毛发蓬乱的头,眼睛倏地睁开,又在北风的刺激下眯缝起来,努力在人丛中寻找。他脸上隐在胡须中的长疤,剧烈地颤动。
“疤子!疤子!把脑壳伸起来!把腰杆子挺起来!我把你的儿养大!为你报仇!疤子呃!我的个好人叻,你放心地走哇!”隔着枪兵,王玉霞撵着囚车喊,脸上没有泪,圆圆的杏核眼燃着两团火。她把儿子高高举起,像举起一面生命的旗帜,向着陆疤子呼呼啦啦地飘!
“爹!放心走!我为您家报仇哇!”
王利发陡然感到手里一轻,低头一看,抱在怀里装牛骨头汤的抱壶被人夺走。
“哦,老叫花!”他正要喊,旁边的小叫花子空空儿把他的手肘子一碰,怀里的包子也到了小叫花子手里。
净街的兵还没有反应过来,两个叫花子就一阵风样地飘到了囚车跟前。
“找死呀!到这里来要饭?要死呵!”疲疲沓沓的四个兵,陡然来了精神,枪矛一伸,就要下手。后面骑在马上的蓝顶子狱吏认出了老叫花子,手一摆,制止枪兵的鲁莽,示意两个叫花子可以送一餐永别饭。
“给我的兄弟送一碗断头饭哪!您家,也看在叫花子的讨要不易上啊!”老叫花子让小叫花子在下面一顶,居然爬上了囚车,“兄弟呀,黄泉路上无老少,您家先走一脚,老叫花子再苟活几天,你的伢还冇长大呀,你的仇还冇报呀!来,喝口热汤,以汤代酒!这包子,也吃两个,这些东西,都是王利发王朋友送的咧……”老叫花絮絮叨叨地说,不仅没有一句脏话,居然没有一声咳嗽。
陆疤子看着老叫花浊泪盈盈的眼睛,俯下脸,喝了一口牛骨头汤。
“啧,啧啧啧!好烫!好汤!”陆疤子朝老叫花子一笑,又往人丛中王玉霞的方向一瞄,毛发蓬乱的头猛地一摆,老叫花子手上的抱壶啪地一声,摔碎在囚车前,热腾腾的牛骨头汤,在雪地上烫出一幅极怪异的图案。
秀秀站在窗前,不动声色地看着陆疤子的囚车从窗前经过。当王玉霞和她伢凄厉的叫声刺进耳朵时,秀秀先是感到心一阵狂跳,继而腹中一震,疼痛像夏日遥远的雷声,隆隆地朝她压了过来……
当晚,秀秀产下一男婴。这男婴一出产门,不待接生婆拍打,即迫不及待地大哭不止!
“怪了,这伢胸前的一大团,像一幅什么画……”接生婆为小伢揩身子时,发现这个不拍即哭且啼哭不休的婴儿胸前,红呲呲的皮肤下,隐隐现出暗紫色的一块,像一幅说不清白的怪异图案。
第十章 1911年吴秀秀冯子高
第1节
早春二月的太阳,悬在长江和汉水交汇处的天上,被一阵一阵潮润凛冽的风揩抹得毫无血色,苍白清瘦得一如三秋冷月。
从四官殿沿江左拐,进宗祥路,吴三狗子明显地闻出了北风中浓浓的腥味。
“个狗日的,怎么这样子腥?”吴三狗子抽抽鼻子,又回头瞄了乘客一眼。这乘客是个穿灰色长棉袍的先生,青缎子小帽下的一张脸,白净而清秀,他是从秀秀住处不远的巷子里上车的。
“后湖的风好腥!”瞄一眼乘客后,吴三狗子搭讪。这位先生要到宗祥路花楼街口,不远,马上就到。吴三狗对这位先生无端生出好感。
“呵,不是的呀,今年的风就是腥!”先生小声嘀咕。乘客话里的意思,吴三狗子听不明白。后湖除了淤出的田地种了庄稼和修了房子外,大部分湖荡水凼,芦苇成林,野草铺甸,自生自灭,自有一股水腥草腐味。往年,有城墙挡着,城内与铁路外的棚户和湖区一带,形同两个世界。城墙一拆,后城马路一修,加之刘宗祥的填土公司近十年的经营,城内已与铁路边的面貌大致相近,也是市廛喧哗的格局了。只是城墙一拆,后湖潮湿的挟裹着水腥气的北风,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