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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第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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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熬的也是牛骨头,又冇熬人骨头;老子蒸的也是菜包子,他个把妈的也是蒸的菜包子,一个样的东西!就是不晓得是么样搞的,他的门口总是那么多人排着队等蒸笼上汽!”

“是的唦,巧巧的姆妈生巧巧,硬是巧到一堆来了咧,他个把妈的铺子里头,板凳总是不空!一大锅牛骨头汤眨个眼的工夫就卖得只剩个锅底子!一些人也是怪,宁可站在他铺子里头等板凳,都不到老子们这边铺子里来!”

周围做熟食的同业,看着王发记生意总是那样火,心里很不是滋味。其实,有时候,看到等桌子的客人多了,王利发主动劝客人——“老少爷们,何必等咧,对门的隔壁的,也有卖牛骨头汤的,隔壁那家的菜包子,做的比我这里的还好些咧!”

“咿,你是老板么?蛮怪咧,朝外头推生意,你莫不是个苕啵?”有个每天都来的老客,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开导王利发。

“算了,你个光脑壳,莫做样子给隔壁左右看,我们晓得,你这是怕隔壁左右红眼睛。做生意么,货比三家,买的卖的,卖玻璃的碰到个卖镜子的,都是亮的,还要你说?”一个穿长衫魁梧的中年人,也是常客,看样子,很可能是租界里哪个洋行职员一类的人物。

年轻的时候,王利发的头发就不多。有时候,他暗地里自我解嘲:老子这行手艺做惨了,只有为别个剃头的命,冇得别个给老子剃头的福气,看看,连脑壳都晓得这个命,干脆连毛都懒得长几根!

“嘿嘿,真的是命!这几年,老子不剃头了,荷包里有了几个钱,可以请人好生地给老子剃头了,头上反倒一根毛都冇得了,个把妈你说是不是天生就冇得让人服侍的命?”一晃,他也是快五十的人了,头上原来那稀稀朗朗的几根毛,干脆掉得一根都没有了。

“哎呀,先生您家哪,不光是看到我脑壳上冇得毛,么样连我心里的这一份小心都看到了咧?哎哟,先生哪,您家的汤冷了啵?再跟您家换一碗?不单另再收您家的钱哪!”

“王老板叻,你也莫多讲一些馊客气。其实,你真是个会做生意的料哇。你自己也晓得,你越是这样口里照顾隔壁左右的生意,你的生意就越好。你算是摸透了汉口人的心思。想下子唦,人这东西,一是喜欢别个顺着他的毛摸,喜欢听好话,喜欢你对他客气,哪怕明晓得你的客气是假的,是为了从他的荷包里把钱抠出来。二是喜欢搓反索子。你越是不叫搞的事,他越是要搞。你想下子,是不是这个理?”看来,这个穿长衫的魁梧汉子是个很健谈的生意精。他对生意的心理学分析,简直让王利发目瞪口呆,只有点头的份。

王利发待人处世的小心,做生意而不抢生意的谦和,让隔壁左右的同业心里有气也发作不出来。看来,弱者的弱,有时也能当武器。这种武器更多的作用是防守,但是,从本质上看,防守不也是一种进攻吗?当然,同业中也有想探一点经营诀窍的,晓得王利发喜欢喝两口,也常邀约他喝几杯,指望他能在醉里麻沙中,透露点熟食早点生意的“尖板眼”。汉口人把凡属新花样、一招鲜之类新玩意、新技艺,统称为尖板眼。

“尖板眼?我这脑壳高头连毛都冇得一根,还有么尖板眼咯!您家们未必还不晓得,我本是个剃头的,熟食生意,只是瞎做。您家们说我做得好,是恭维我。小铺子生意还过得去,是您家们隔壁左右街坊抬我的庄。”经的坎坷太多,特别是经过了陆疤子的死那场人生惨戏,即使喝得醉里麻沙,王利发也保持着最基本的清醒。其实,多半时候,王利发的醉里麻沙,是装出来的,也是提防别人做笼子整他的防御伪装。越是出席这样的场合,王利发越是小心。因为,每次赶这样的场合,王玉霞总是叮咛复叮咛——“少喝两杯!你的底子又不硬足!酒这东西,男将不沾咧,也不像个男将,喝多了啵,又不晓得有几害事。你又不是不晓得,小山的爹,就是贪杯贪玩,早早地把个命玩丢了的!”

王利发本来就是个容易听劝的人,何况是王玉霞的劝呢。王玉霞的话对于王利发,无异于菩萨的纶音。

辛亥年冯国璋在汉口放的那把烧了好几天的大火,促成了王利发和王玉霞的姻缘。王玉霞无法忘怀,逃兵荒的路上,王利发对自己孤儿寡母的照顾。

患难见人心哪!王玉霞常常叹息。在改嫁给王利发之前,王玉霞想了好久,哭了不晓得多少次!

“疤子呃,你莫怪我哇,你的个玉霞不是个骚婆娘呵!你的个堂客不是个冇得男人就不得过的女人哪!俗话说,夫妻本是同命鸟,大难来了各自飞咧。夫妻亲人都这样,不相干的人还能够管顾哪个?我是要报王利发的恩哪!疤子呃,你在地底下晓不晓得哦,自从你关进了监牢,为救你,我王玉霞到处求人告保,烧香磕头,攒的几个防灾挡难的钱都花得精光咧。疤子呃,我王玉霞也算对得起你了咧!想当年,我王玉霞抛富别亲,还不是为了报答你疤子舍身亡命的救命恩哪!现如今,我朝前再走一步,是为了你的伢不得大哪我的疤子呃!”

有好几回,王玉霞哭陆疤子,被王利发听到了,心里很不好过,鼻子酸酸的,停下手上的事,过来劝——“陆家嫂子,莫再伤心了。您家要保重咧。您家放心,我王利发原来冇得板眼,手上冇得钱,腰杆子不硬足。现如今强些了,不是吹牛屁的话,就是锅里头多加一瓢水,您家们娘两个就够了唦。”

王利发为王玉霞娘俩盖了明暗两间房。房子紧靠着自己的包子铺。对一向把钱看得很重的王利发父子,这应该是不可想象的。再说,王发记包子铺本钱不大,战乱之后又是发展生意的最好时机,王利发拿出有限的资金为王玉霞母子起房盖屋,而王氏父子还是挤在铺子里间搭“行铺”——晚上铺盖卷一摊,就是床铺,早晨把被褥一卷,就是操作间了。这一切,让王玉霞下了改嫁王利发的决心。

“小山叻,你还记不记得你的爹?”

一天晚上,陆小山刚刚拱进被窝,王玉霞把蒙着儿子头的被褥揭开一块,问。

“记得呀,么样不记得咧!脸上蛮长的一条疤子,还有蛮多蛮长的胡子!”

小山说的是他爹临刑时的样子。那一年,小山还不到十岁。

“小山子,你记不记得,你的爹是么样死的?”

问这话的时候,王玉霞的声音已在哽咽了。小山睁大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一串眼泪从娘有些憔悴的脸上朝下滚,他自己的眼睛也潮润了。

“记得,晓得,您家不是总跟我说么,爹是被张腊狗害死的唦!”

“儿子呃,你还记得啵,你爹临死的时候,你喊的……”

王玉霞的眼睛已完全看不清了。厚重的泪帘翳盖了她的视线。多年来,由于丧夫,由于颠沛,由于操劳,当年王屠户漂亮的女儿,当年陆疤子娇美的堂客,昔日的容颜,只剩下不多的影子。长期没有父亲的日子,使少年的陆小山过早地意识到自己男子汉的身份。这些问题,娘不止一次地问过。每问一次,娘就哭一回。

娘每哭一回,陆小山觉得自己男人的责任就重了一分。

“记得呀,我怎么不记得为爹报仇咧!姆妈,您家今日么样不停地说这些话哪?

“是的,自从搬到与法国租界比邻的地方来了之后,母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提这些让人伤心的往事了。

“儿子,你想不想读书唦?娘想让你上学堂去读书,娘想让你今后有蛮大的本事,痛痛快快轻轻巧巧地为你的爹报仇。”

“姆妈叻,看您家说的咧,我么样不想读书咧!到学堂读书,是要蛮多钱的呀!

您家哪里来那多的钱咧?”

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不读书也不喜欢读书,一心只想玩想当混混的陆疤子,他的儿子却很痴迷上学读书。

这靠近法国租界的地段,是刘宗祥的地皮。汉口华商们看不惯外国人对华界的蚕食,发起在这毗邻租界的地段建造“模范住宅区”。模范住宅区由汉口华人商会集股投资,刘宗祥以地皮入股。模范住宅区的房屋,都相当高档,不是一般平头百姓所能问津的。王利发是在修建模范住宅区之前就在这里住下来的,地段属于原来铁路沿“棚户区”。由于建造模范住宅区的需要,王利发逃兵荒住的棚屋必须拆除。这样,王利发和他的王发记包子铺,就“瘌痢跟着月亮走——沾光”,成了模范住宅区的首批居民。既然是“模范住宅区”,自然就应该有学堂。这里的确有一所学堂。这所学堂的小学部和中学部是合在一起的。每天,到循礼门车站附近去捡煤核的陆小山,总是长久地盯着从一户户人家背着书包出来,蹦蹦跳跳朝学堂去的学生伢。他自己不清楚,他盯这些学生伢和书包的眼光,真的很像饿了好久好久的饿汉盯着一种可以吃的东西。

“个把妈的,这伢想上学,这伢对读书有瘾。”有几回,王利发注意到,陆小山盯着学生伢的背影,细长的脖子上,没有长出喉结的喉管上下滑动,明显是吞涎的动作。

王利发把自己对陆小山的观察,对王玉霞说了。王玉霞没有什么表示。

当母亲忽然提出读书上学的事,陆小山心里不停地翻了几个转转,他甚至很后悔,不该向母亲表示自己是很想读书的。少年陆小山已经体会到世态的炎凉了。他隐隐地晓得王家叔叔喜欢自己的母亲。开始,他感到惶惑,如果这两家合成一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不可预知的事。王家叔叔实在是好,实在是很关心他和他的母亲。王家叔叔总是叫他不要去捡煤核了,说在火车底下钻来钻去蛮危险。如实在想帮补家里头,就在包子铺抹抹扫扫也可得。对王利发的感激之情日渐增厚,陆小山的惶惑淡了:这两家合成一家也没有么事不好的。实际上,这多年来,这两家人也从来没分过什么彼此。

“伢叻,就让王家叔叔做你爹,好不好?”

陆小山发现,一向泼辣干脆的母亲,脸上泛出一层桃红。这层桃红很快又被一层苍白所代替。

“姆妈,您家么样说就么样好……只是,只是,还是喊叔叔。”

“小山叻,今日么样有空咧?饿了冇?哎,伢的妈呃,小山回来了咧!”

王利发正端着一大碗牛骨头汤,往长衫中年客人面前放,一抬头,看到陆小山雄赳赳地朝这边走,心里一喜欢,口里喊小山的妈,手一抖,滚烫的麻辣牛油歪了一点出来,烫得他一哆嗦。

“咳,好烫好烫!对不起对不起,儿子回了喜不过。”

“你的儿子都这大了?这灵醒的儿子?伙计,你好福气咧!”长衫中年客人一连串的赞叹。“伙计,你儿子在哪里吃饷呀?看来,不是个在地上打滚的大头兵咧!”

“哎呀,您家真是神眼咧!您家硬是眼睛里头有水呀,随么事您家只瞄一眼,就一清二白咧!嗨呀嗨呀,我硬是服了您家的招了哇!”王利发的确佩服这个食客。但是,如果他知道这就是刘宗祥祥记商行的经理赵吉夫,他就不会这么惊讶了。王利发虽然不认识赵吉夫,也不认识刘宗祥,但这些名字都是熟悉的。汉口做生意的,怎么会不晓得这些人咧!但是,小人物也自有小人物的精明。王利发恭维长衫客一箩筐好听的话,却一句正面回答的话都没有。

他记着王玉霞的枕边话:见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

“不是我多话说你,你们剃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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