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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第9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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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堆积得乱七八糟的尸体堆里搜寻了一遍,始终没有发现张腊狗,连张腊狗侦缉队的人,也一个都没有发现。陆小山把值钱的细软收拢后,支开旁人,亲自动手,用两个早就准备好的皮箱装了,再叫两个兵提到火车尾部的那节车厢看守起来。这是一种不大的皮箱,式样颜色都一样,而且每个退役老兵都有一只。这是山东籍湖北督军齐满元对山东籍老兵退役前表示的关怀。退役前,这些老兵在武昌汉口抢劫一通,齐满元不仅没有治罪,反而发皮箱让他们装赃物,正因为如此,他们对老长官齐满元将他们一网打尽的阴谋没有一点思想准备。火车尾部车厢里,堆了好多财物。从金银珠宝到绫罗绸缎,贵重的值钱不怎么值钱的,什么都有,这些,都是兵们从尸体堆里扒拉出来的。陆小山叫两个兵看守着,自己在财物堆里精心挑选,装进那两只皮箱。看看差不多了,陆小山吩咐这两个兵,将选剩下的东西,弄到中间那节车厢里。“哦,去,先收拾过去,收拾完了再过来,在这里守着!”见两个兵盯这两只箱子的眼神复杂而暧昧,陆小山随即补充。见两个兵放心忙去了,陆小山麻利地从车厢角落脏兮兮的油布下,拎出两只皮空箱来,随便装进一些粗笨器物,将那两只装满贵重财物的皮箱,藏进车厢角落,再用脏兮兮的油布盖上。

“弟兄们,安静!听我说几句!我有好处发给你们咧!”

干完“狸猫换太子”活计,一切似乎都妥帖了,陆小山跳上一道稍高的坡坎,朝底下的兵们喊。

兵们怒气冲冲的眼光,聚到陆小山身上。有两个年轻些的兵哥哥,手里的枪口微微地朝前倾,不动声色朝陆小山跟前凑。一个老兵油子移到年轻兵身边,声音小得像苍蝇嗡:“你们找死呀?你们要找死,另选个时辰吧,别连带这么多弟兄!”

陆小山对财宝看得太严,兵们心存怒气是必然的。可看到陆小山两支蓝汪汪德国造二十响,提在手里,一直张着机头,心存忌惮。老兵油子显然看出了两个年轻兵哥哥的企图。

“娘的,你们一死,腿一伸,鸟朝天,就算完了。老子们家里还老的老小的小!

没看到吗?那小子一对二拇哥,一只插在扳机圈里!”

“弟兄们!我晓得你们心里在转什么圈圈!不就是想捞点么?其实,我早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当官的,你到底想说什么啊?”反抗企图被制止的年轻兵哥,又不耐烦了。

“别他妈乱插杠子!听陆长官说!”制止年轻兵哥哥的老兵油子,看出陆小山有吐点实惠出来的意思。

“弟兄们,难道还冇看清楚吗?齐满元齐大帅,连从老家带出来的兵都下死手,你们今后还有个好么?”陆小山注意到,兵们眼里的怒火淡了,有几个,还淡得露出些凄凉。陆小山心里一喜:到底是苕当兵的,脑壳里冇得么东西,好盘!这些兵都不是本地人,对他们发表演讲做思想鼓动工作,说惯地道汉口话的陆小山,北方话夹杂汉口话,表达上有些吃力。

“冇有什么别的意思,我是想告诉您家们,我决定,把刚才你们搜集拢来的值钱的东西,都发把你们!”陆小山说完,底下有一阵没有反应。

“真的吗?”

“陆长官,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龟儿子,是不是老子耳朵听错咯?”

“开玩笑?东西都堆在中间那节车厢里,你们选几个代表,分发尽量公正些,莫为小财伤弟兄们的和气!不选代表?让我指派?好,来,你,你,还有你!”陆小山心情舒畅,北方话说得也流畅了,“做代表吧!不过,话要给你们说清楚,拿了这些东西,你们就回不了军营啦!”

“陆长官,这还用您说吗?谁他妈肩膀嫌自己脑袋重了啊?”

“还回啥子军营嘛!回去找死哦!”

“分吧,快分吧,天快黑透啦,分了正好跑哇!”

“连自己子弟兵都杀,我们还回去干啥!”

表态的,急着分东西的,兵们乱哄哄的跟着陆小山指定的几个“代表”,朝中间车厢涌去。

趁乱哄哄之际,陆小山回到车尾那节车厢,对看守皮箱的两个兵说:“弟兄们逼着我,让把东西都分了。没办法,得罪不起啊!把我害惨啦!这不,中间车厢正在分哪,你们……”

一听这话,两个兵的枪口就指向了陆小山,眼光盯在那两只皮箱上。

“啊,哦,没有别的意思,我是说,皮箱装的东西,你们都看见了,”陆小山指指皮箱,趁两个兵注意力分散的一刹那,两只快慢机抬起来,指向两个兵,流畅的汉口话、地道的汉骂,一脸的杀气,压向当兵的:“婊子养的,推屎虫上街——找屎(死)啵?这两箱东西,老子本来是给齐大帅选的,你们要,拿去就拿去!”

“不要,不……”

“叫你们拿,你们就拿!只是莫让那边的弟兄晓得了!老子不要!不是老子不贪财,老子是本地人,提这重的箱子,往哪里跑?”

“谢长官,谢谢长官!”

汉阳造又长又笨,哪里是快慢机的对手?一看陆小山架势不善,两个兵长枪上肩,拎起陆小山摆在明面的两只皮箱,赶紧下车,避开那些分浮财的兵们,朝黑暗中去了。

望望两个当兵的提箱远去的背影,听听从中间车厢那边传来的喧嚷,陆小山提起油布下的两只皮箱,消失在浓稠的夜色里。

督军府换了督军。换了督军的督军府,依然是督军府。但换了督军的督军府,谁还记得陆小山?死的都死了,跑的也都跑了。没有死的,也在乱尸堆子里得到了好处,还不躲得远远的!

新督军上任伊始,吼人盘了两天账,就把齐满元骂了好几年。他是一边骂他的前任,一边抓紧征收军饷的——“齐满元个猡鸟,硬是把乡亲们刮得猡苦!冇得法,我也是冇得法子哟,当兵的吃的猡鸟亏,乡亲们大帮小助一点,不要不听招呼,不听招呼,老子是随么猡人都不认的!”

新上任的督军栾耀祖,是本省大别山麓一个县的人,这个县离汉口也就百多里路。这一带好几个县的人说话,特别喜欢带个读音为“猡”的词。在当地方言里,其意为男性生殖器的一部分。照汉字造字的一般规律,这个字是应该有个“尸”字头的。所有字典词典里都没有这个字。可能是为了避“淫邪”之嫌罢。字典词典都没有的字,很多人都需要用而且开口必用,供需之间就不怎么平衡了。好在此字用于口语,汉口人都听得懂。汉口人晓得,那一带的人开口说话必带这个字,也晓得,他们对你说话带出来这个东西,不是对你的不尊重,仅仅是口语中应用非常广泛的代词。比如,他们说“猡了”,就相当于说“糟了”或“完了”。

再比如,他们说“你这个猡人”,你可以理解为,他是瞧不起你,也可以理解为他对你很亲切,相当于“哦,亲爱的”之类。汉口人的理解,免了栾督军与汉口人沟通的尴尬。

陆小山坐在这家咖啡馆里,眼睛似乎是在书上,心思却飞得很开。

烛光一阵摇动。这是有人来了。

他本来不打算抬头,只是用眼角的余光,像往日一样,在烛光的摇晃中,看黄素珍夹裹着一阵香风扑到他身边。他要好好享受这个女人对他火炽样的感情。他是在用一种非常特殊的方式进行享受的。没有激动,异常冷静,冷静得完全是一个局外人。开始,他把自己比作垂钓的渔翁。但很快就作了自我否定:我是个么样的渔翁咧?在鱼儿咬钩的时候,渔翁的心情不能不激动。特别是那些很精明的鱼,很油滑的鱼,对垂在面前的钩,总是反复轻轻地碰,浅浅地咬。稍微觉得有一点不对劲,就一甩尾巴躲得远远的。这种鱼,每一次咬钩,都会引起渔翁一次新的激动。我陆小山激动什么呢?仇家的小老婆,一个浅薄的俗不可耐的破罐子,聊胜娼妓而已。但自比什么呢?似还是渔翁比较恰当罢?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他终于给自己渔翁的身份找到了一种恰当的模式——“可惜了,冇得那么好的意境,冇得那么好的心境,钓的咧,也不是什么寒江雪。”

进来的不是黄素珍。进咖啡馆的这个女人,不能不叫陆小山抬起头来。

这个姑娘伢,简直就是天仙,是从画中走出来的吧?

陆小山飞快地眨了眨眼睛。烛光朦胧。烛光摇曳。进门来的姑娘,苗条的身材就像碧波荡漾中的清荷,精心雕刻样的脸型、五官,多像碧波上的睡莲。世上竟有这么美这么清纯的女伢,这,好像太不真实了!

姑娘在离陆小山不远的一张桌子跟前坐下来,要了一杯柠檬水,端起来,瞥一眼周围,眼光没在陆小山身上停留,又低下头,浅浅地啜了一口。

姑娘随意的一瞥,却让陆小山觉得脑子里轰然一响。因为这一瞥,姑娘的脸正对着烛光,让陆小山看清了姑娘椭圆的脸,看清了姑娘窄削高挺的鼻子,看清了姑娘不娇自嗔的嘴唇。唯有眼睛没看清楚。那是因为姑娘的睫毛太长太浓、眼窝微微凹陷的缘故。烛光的朦胧,勾勒出姑娘眼睛大大的阴影。

“这对眼睛里头,藏着什么呢——这双眼睛,本身就像梦像酒,让人迷蒙让人醉呀!”陆小山不知道自己已经失态了。他似乎忘记到这里来的目的,手上拿着的那本当作道具的书,已完全失去了道具的意义。从姑娘进来,陆小山就一直在看姑娘,没有看书。

烛光又是一阵摇晃。这次,烛光摇晃得厉害。但是,陆小山没有意识到,这是黄素珍进来的信号。

“哎哟,是么东西,让您家看得这样上劲哪?也不怕眼珠子掉出来呀!”黄素珍顺着陆小山的眼光追过去,顿时,一坛陈年老醋在心里砸破了。“咦——哟!我当是哪个咧,是我们的冯老师呀!啧啧啧,陆先生哪,要不要我给您家们介绍介绍哇?”

“黄素珍同学,你在跟谁说话呢?一个女学生,怎么这样没教养!”冯蝶儿此刻的脾气,和她那天人般温婉的模样,很不协调。

平时,对这个半路插班进来的大龄学生,冯蝶儿就不爱搭理。这样的人家,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基础,还跑来赶什么时髦啊!读书?读个鬼呀!三天打鱼,五天晒网。要不是学校贪那几个钱,惧怕她男人的狠气,能让这颗老鼠屎进学校来么?

虽然冯蝶儿从小是在四官殿秀秀家长大的,但她不仅受过正规的学校教育,还是见过世面的女子。父亲颠沛流离的传奇经历和交际圈子,又给她提供了长见识开眼界的很多机会。冯蝶儿一向给人开朗和很好相处的印象。她信奉我行我素,因而她从不去干涉别人。她崇拜救世英雄——这世界有太多的苦难和不平,需要一些像父亲和靳老师这样的人,像克罗米修斯一样,把自己的心抠出来,当做火把,把生活在沉沉夜幕中的人们领出来,朝着光明和幸福走,哪怕是自己倒在光明和幸福到来之前呢!她喜欢秀秀和秀秀的一些朋友,喜欢父亲和父亲的一些友人,尊重靳红这样有真学问的老师。

“这样的男人怎么跟黄素珍混在一起的?”冯蝶儿朝陆小山瞥了一眼,对这个外表斯文清秀的男人有了点印象。

“哦——嚯,是卖洋茶的茶馆哪?还当是个庙咧,大白天点蜡烛!”烛光摇动处,靳红进来了。他一进来,就发觉里面的气氛不对,没向冯蝶儿打招呼,装得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惊惊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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