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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回事呢?”徐主任困惑地皱起了眉头。“他……他突然不喘气啦!”小六子 陡然提高了声音,惊恐地说,随即眼眶里跳出一颗清亮晶莹的硕大泪珠。泪珠顺着小六子柔 软的脸蛋一个起伏,“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房间里一片肃穆和沉寂。小六子“嘶”地抽泣了一下,显得格外响亮。
“住口!”徐主任身子一绷,高声断喝,声音甚至有点变调,“你是一个反革命!”
一个身影一晃,一个人忽然出现在小六子面前——小六子一看正是脸色铁青的于主任。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个耳刮子已经准确地扇在小六子的脸上。
小六子顿时放声大哭,同时眼泪跟着就涌了出来。
泪眼朦胧中,又一个细细的身影闪现在眼前。小六子一看,脸色煞白的李秘书站在自己 跟前。李秘书抡圆了胳膊,搂头盖脸地劈了小六子一个完整的耳光,然后戳着小六子,用尖 细的嗓音叫道:“你就是一个反革命!”
小六子听见自己的脸皮“啪”地爆出一声,短促而又响亮。开始,小六子还没有觉出疼 ,只是感到脸蛋痒痒的,用手一摸,竟然是鲜血——从左耳里淌出一缕黏稠的鲜血,而且汩 汩不止……跟着,整个左边脸蛋骤然肿胀起来,包子一样肿了起来,一直疼到牙齿的根儿里 面去了。这一巴掌竟然把小六子的哭声扇没了,但是眼泪却抑制不住地潺潺而下,就像一个 关不住的小水龙头。小六子用地包天儿的下唇兜住嘴,就是不让哭声出来。
“打倒现行反革命!”于主任突然振臂高呼,在静谧的夜里显得立场格外鲜明,紧接着 ,他又咬牙切齿地向徐主任表态,“这一次,我们一定要坚决镇压反革命分子王爱娇,彻底 清算他的反革命罪行!”
让小六子意想不到的场面出现了:于主任喊完口号,却没有人响应。徐主任没有表情地 看着于主任,目光平静得像是在看着一把茶壶。过了一会儿,徐主任浓眉舒展,疲惫地站起 身,一边捶捶腰,一边懒洋洋地说:“于志俭,你的表演该结束了吧。”
“首长,我……我可是……”于主任脸上的血色“哗”地一下子没了。
徐主任跟李秘书低语了一句,然后便朝门外走去。见此情景,于主任把求援的目光投向 李秘书。李秘书马上板起脸,大声地重复着徐主任的话:“你的表演该结束啦!”
“首长,我可是……可是在你的领导下工作的啊!”于主任一把拽住徐主任的衣襟,几 乎喊了起来,话里已经裹上了哭腔。
“我这是引蛇出洞!”徐主任转过高大的身躯,指点着于主任,用重如泰山的语气总结 道,“今天,你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
朝阳区革命委员会坐落在离小六子家不远的红旗大街,是一座五层高的红砖大楼,远近 皆称之为大红楼。大红楼最为醒目的是它的门楼。门楼方正,有三五张乒乓球桌大小,高出 地面一米多,正面可拾阶而上,左右有坡面车道,既可遮阳挡雨,又是天然的一个舞台。门 楼的上面,一左一右支着两个灰色的高音大喇叭。大红楼的前面有一个小广场,既可集会, 又能停车,于是区里的重大活动——群众大会、文艺演出和放映露天电影什么的,都在此地 进行。
大红楼就是朝阳区的政治、文化中心。就在小六子做梦的第二天,朝阳区革命委员会在 大红楼门前举行群众集会。门前挂着一道白底黑字的横幅,上面写着“于志俭反革命集团批 斗大会”,而且“于志俭”的名字上面,还打了一个酣畅淋漓的红叉。
小六子站在门楼里,左边脸蛋肿胀着,像馒头一样暄乎乎的。大概考虑到小六子尚未成 年,大会只派了一个民兵押着他。民兵面似铁板,高大魁梧,穿着蓝色工作服,左口袋上印 着“抓革命促生产”,就像刚从宣传画里出来一样。
从前,小六子经常扮演特务和坏人的角色,所以今天的场面对他来说并不是特别难过的 事情。只是,在这么多的大人和小伙伴们面前当上坏人,对他来说还是第一次。尤其是看到 下面的脸都紧绷绷的,加上只有他一个人呆在门楼里,小六子不由得有点慌张,两条腿像面 条一样地软塌塌的,有点站不稳……小六子一慌,就不住地抽鼻子。偏偏他的面前还搁着一 个话筒,小六子抽鼻子的声音,一下子放大到整个广场,于是广场上传来了阵阵欢笑。
主持批斗大会的竟然是小刘叔叔。今天,小刘叔叔特地扎了一根军用皮带。小刘叔叔腰 细,皮带扎得又紧,于是整个人便束成一个精神抖擞的“8”字。小刘叔叔发现场面有点混 乱,把话筒往上一提,大喝一声:“带上来!”于是,从楼里连推带搡地押上三个人。
三个人都是“喷气式”,由两个警察一左一右押着,按头提臂。三个人的头上都戴着锥 形纸帽,脖子上晃荡着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每个人的名字。由于名字是倒着写的,人又在 低头认罪,所以三个人一上台,台下的人们齐刷刷地歪起头,像一群高低不平的问号……小 刘叔叔每念一个名字,“喷气式”都要被抓着抬起脸来。
第一个,是市里什么干部,大下巴,小六子一看,是送给自己六个荔枝的那个人,小刘 叔叔说他是反革命分子于志俭的死党;第二个,是区里的什么干部,麻子脸,小六子一看, 是送给自己三个花瓣玻璃球的那个人,小刘叔叔说他是反革命分子于志俭的同党;第三个, 小六子不认识,但是小刘叔叔说他就是反革命集团的头子于志俭。
这个叫作于志俭的人就站在小六子旁边,小六子看了一会儿,才突然发现这个人确实是 大斌他爸,而且大斌他爸已经不像于主任啦。于主任的头发变戏法一样地没剩下几根了,头 顶上打开的书本只剩下了零星的几页,肩头耷拉着,本来挺直的腰杆也一下子佝偻了,而且 脸上还有几道墨迹,先前明亮的眼睛全部黯淡了,像一堆燃尽的煤灰。
最后一个点到了是反动少年王爱娇。小六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因为广播喇叭的声音太大 了,大得已经听不见内容了。但是旁边的民兵心明眼亮,一把抓住他的肩头,把他像小鸡一 样一下子提溜起来了。小六子矮小,又轻快,民兵一提溜,身子便悬在了半空……小六子害 怕了,两腿一扑腾,广场上便传来了广大群众快乐的笑声。
开始轮番发言了,大喇叭震得耳朵生疼。明明都是跟报纸和广播上差不多的话,但是三 个大人依然吓得颤颤巍巍浑身筛糠。倒是小六子,从台下的笑声里听出了跟街头玩耍游戏时 差不多的声音,心里反倒轻快起来了。小六子个子矮,一偏头,正好看见低头认罪的于主任 。于主任耷拉着脑袋,紧闭双眼,颧骨上还有一块发紫的血斑。小六子看着于主任的模样那 么可怜,就探过头,小声说:“于叔叔,别生气啦,我做的梦都是真的……”
于主任猛地睁开眼睛,“煤灰”里抖起了一丝光亮,他挣扎着抬起头,对背后的两个警 察高声喊道:“听见没有啊,这个小东西还在进行反革命活动呐……”
小刘叔叔振臂高呼:“于志俭不老实就让他灭亡!”
于是,广场上的人群参差不齐地跟着呼喊。小六子再看于主任时,他的头被摁得更低了 ,已经看不到脸孔了,光秃秃的脑壳上,飘荡着几根无依无靠的白发。
突然,发言停止了,小刘叔叔说上面有通知,要求全体干部和群众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 台的重要广播。于是,就在大红楼门口,大喇叭“沙啦沙啦”地接通了广播电台,而且一开 始响起来的竟然是沉重低回的另一种音乐——
哀乐!?
竟然是哀乐!!!
一瞬间,会场上所有的人民全部凝固了。
播音员用颤抖隐忍的声音播报着——
我党我军我国各族人民的敬爱的伟大领袖、国际无产阶级和被压迫人民的伟大导师、中 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主席、中国共产党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 员会名誉主席毛泽东同志,在患病后经过多方精心治疗,终因病情恶化,医治无效,于1976 年9月9日零时十分在北京逝世。
……
先是一声轻微的哭泣,似针尖儿一样细小而又尖锐。只是这一声哭泣,分明是大坝决堤 的蚁穴,刚才还是众志成城坚如磐石的长堤一下子轰然崩溃了。已经听不清广播里说什么了 ,广场上的所有人像爆炸一样突然哭喊起来了。老爷爷哭了,老奶奶也哭了,小孩子哭了, 警察哭了,送荔枝的“大下巴”哭了,送玻璃球的“麻子脸”也哭了。“麻子脸”哭得像中 风一样,浑身一抽一抽的,而且哭着哭着就坐到了地上,鼻涕满面,双手不断地拍打着胸前 的牌子……
小六子也流泪了。其实他昨天哭过了,但是今天看到这么多人一齐哭,自己的眼泪还是 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但是,他既没有哭声,脸上也没有哭相,而且心里也不怎么疼痛,所 以他才能在一片哭嚎里听到另一种声音。
一个人在笑,发出“哧哧”的声音。先是低低地笑——那是一种在舌尖和牙齿间隙发出 的尖细声音,后来开始哈哈大笑,透着阴森和怪异,在一片汹涌澎湃的哭嚎里逆水行舟。接 着,这个人扑通一下跳下台阶,张开胳膊,从广场跑向红旗大街,跑着跑着还甩掉了一只鞋 子,抓住一个人便大喊大叫道:“我们胜利啦!”
这个人便是大斌他爸。
当天中午,李秘书用徐主任专用的红旗轿车,把小六子接进了南湖大院。
这是小六子第一次在白天,而且是从正门进入南湖大院。
这当然是小六子来过无数次的南湖大院,只不过从前都是从侧门进来的,而且无论进出 ,都是在深夜或者凌晨,所以小六子根本没有可能细看周围的环境。但是这一次,小六子却 是大白天进来的,而且是从正门进来的。
大门像篮球场一样开阔。大门的两侧都有站岗的解放军战士。红旗轿车没有减速,战士 却“啪”地一齐敬礼。进了大门,小六子发现大院里面像公园一样漂亮。这里到处都是绿色 ,树木比外面的又粗又高,外面看不到的各式各样的鲜花遍地开放,而且没人采摘。
穿过无数的鲜花、绿地和大树,他们来到大院深处的一个小院。小院里有一座小洋楼, 在树丛里露着尖顶。进入小院,小六子发现这里比大院更幽静了——树更高更粗,而且很多 都是严肃的松树,散发着一股沉甸甸的气味。小院里的人更少,走路的时候都是轻手轻脚的 ,没有一点声音。
徐爷爷站在门口的台阶上迎接小六子,表情依然比较严肃,但嘴角的“八”字微微翘着 ,眯缝的目光更加眯缝了。
徐主任的办公室比教室还大,正中间,放着好大的一块红色地毯,靠窗的地方有一座巨 大的写字台,写字台上摆放着一排电话,其中一部还是跟自己家一样的红色电话机呢。除了 电话之外,写字台上便是文件,一筐一筐的文件,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桌头。所有的文件上, 无一例外地印着“机密”或者“绝密”的红字。文件的旁边,还有一个粗大的笔筒,里面插 着几支削好的红蓝铅笔。在写字台的后面,是一面宽阔的大墙。墙上并排挂着两张大幅地图 ,一幅是中国地图,另一幅是世界地图。徐主任坐在两幅地图中间,既胸怀了祖国又放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