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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你站在那儿,倒让我想起来了。以前你也是这样,不管问你什么,都是冷冰冰的,站着一言不发。”
听他这么说,雪凄苦地笑了。炎可以轻易地影响她的情绪,她尖刻地回应道:
“您只记得小人冷冰冰的脸吗?那您知道一个身份低贱的丫头,要用尽多少力气才能在少爷面前忍住她情不自禁的微笑吗?”
从前有个叫“这丫头”的丫头,父母都是奴婢,所以自打出生,她就被烙下了最卑贱的烙印。听说“这丫头”还在娘胎中的时候,父亲就被卖掉了,母亲在她三岁的时候也被卖掉。没有人去记得她的原名,别的奴婢们对着孤苦的她“这丫头,那丫头”的呼来唤去,渐渐“这丫头”便成了她的名字。她浑浑噩噩地活着,除了这个玩笑一样的名字,她对什么都无所知觉、无所反应,即使是对自己的存在,也没有多了解的必要,只机械地照着吩咐做事情。被别人欺负也无所谓,任他们踢踢打打,她都已经习惯了,甚至被别的奴婢骂“傻瓜,废物”,也不知道那是不好的话。
“这丫头”也像自己的爸爸和妈妈一样被卖掉,来到这所大宅。那是她七岁时候的事情,她连自己被卖了多少钱都不知道。新到的地方除了比之前其他待过的大一些以外,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所以她一点也不感到陌生。第一次在楼阁上见到读书的炎,她就丢了魂。
她曾经见过无数穿战服戴幅巾的大家少爷,他们总是家常便饭一样用树枝戳自己、对她拳打脚踢。这个人穿着同样的衣服,应该尽快逃走才是,但她的眼神和脚步都如同被锁死了一般,只盯着他无法移步,连口水不知不觉从大张的口中流出来都不知道。公子从书本上抬起头,望着滴着口水的肮脏丫头,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她都觉得美得像画一样。
看这孩子望向这边一动不动,炎有些奇怪,他寻觅着她的视线落处,看到了书桌上的柿饼碟子,他自以为明白了,笑了笑,拿起一块柿饼向她走去。这丫头陶醉在走过来的美丽公子春风般的微笑里,完全忘记了要逃走的事情,等他近在眼前她才如大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可想象中的踢打没有到来,一只握着柿饼的修长玉手却停在了眼前。
“你在看什么?是想吃这个吗?”
连声音都这么温和。本以为他会赏她一通拳脚,他却将柿饼递过来,这令这丫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神奇。不知道是他温和嗓音的说服力,还是她盯了太长时间的关系,现在她突然很想吃掉那个柿饼。她仿佛着了魔一样移不开视线,不知是为那柿饼,还是为那雪白美丽的手。
这丫头刚欲伸手接过柿饼,却又迅速把手收回了身后,用手背用力地擦着后背的衣物。她的手乌黑粗糙,手背皴得四分五裂都是血痂,指甲里还藏着乌黑的泥,真是丑陋极了。与这双白皙的手的刺眼对比让这丫头彻底懂得了高低贵践、善恶妍媸的云泥之别,也让她彻底知晓了自己的卑践与丑陋。
“你难道是新来的?你叫什么名字?”
她想说出自己的名字,却说不出口。至今为止无论谁问都回答得很顺畅的问题,这次却奇怪地难以启齿。在讨厌说出“这丫头”这名字的那个瞬间,她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羞耻心。这丫头抬起眼睛,顺着递过柿饼的手望着主人家的公子。看到他因微笑而露出的像夕颜花一样洁白的牙齿,她想回应那笑意却笑不起来,只是撅着嘴低下头去。
她羞恼莫名,一把夺下公子手中的柿饼.远远地逃开了。奔跑中她的眼中不知为何流下了泪水。如果被打的话,会因为身体疼痛而哭,但这次没有谁打自己,而是心里某个角落隐隐作痛,痛到流下泪水又是为什么呢?她把身体和心都隐藏在又冷又暗的地方,窝成一团啃着柿饼,可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她边用袖子擦着泪水和鼻涕,边茫然地啃食着。她忽略了柿饼的美味,因为所有的感官都被心痛的滋味占据了。只有七岁的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为何会有这种莫名的悲伤。
偷偷抹干眼泪,她又回到了下房,下房女仆边敲打着她的脑袋边说:
“这丫头啊,刚才跑哪儿去了?”
这丫头不回答,只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女仆一把扯过她,按在地板上,解开她的头绳,在她头发里喷洒去虱的药剂。
“你可听好,从今往后,你的名字就是‘雪’了。”
“嗯?为什么?”
“你本来就是来为我们家小姐当丫鬟使的。但小姐不喜欢你原来的名字,于是让少爷给起了这个名字。竟然叫雪,你可真配不上这个名字呢。”
“少爷?这个府邸有几位少爷?”
“就只有一个。你可不知道他有多出众,才十二岁就开始为应付成群的媒婆头疼了。总之可不是你有福气见到的人!”
“其实我已经见过了呢……雪?雪……”
默默地念着自己的新名字,不断地品味着这美丽的字眼从口中流淌而出的感觉。虽然觉得洁白无瑕的雪确实不适合成为自己的名字,但她的嘴角还是不知不觉地翘了起来。费了好大力气她才搓尽身上的泥灰,现出肤底,并且自出生以来头回穿上干净的衣服,穿过内宅重重叠叠的房间,进入小姐的闺房,她第一次见到了烟雨。对着呆站在外的她露出美丽微笑的
小姐,不仅有像少爷一样美丽的面容,也有像他一样温和的嗓音。
“那边怪冷的,到这边来坐吧?”
雪迟疑地走过去坐下,烟雨马上抓过她的手放在火炉上取暖。雪看着自己枯黑的手被和少爷相像的美丽小手握着,感到自卑万分,马上试图将手抽回,可烟雨反而将她攥得更紧了。
“你的手好凉啊,这样就能暖和些了。听说你叫雪,今年几岁?”
“七,七岁……”
“七岁?比我小一岁呢。”
雪抬头看向烟雨,虽说她比自己年长一岁,但看起来比自己小多了。她无法形容的美貌再一次让自己羞惭不已。虽说这是头一次见到烟雨,但对雪来说,她已经不是“自己要服侍的小姐”,而是赋予自己美丽的新名字的“少爷的妹妹”。
能给烟雨当丫鬟,雪觉得自己很幸运,不仅是因为她还小,烟雨并不十分令她做活,还因为这样她就能经常见到少爷了。炎因为非常疼爱妹妹,常到厢房来和烟雨一起读书,虽然只能偷偷地看着少爷,雪已经觉得很满足了。偶然有视线相碰的时候,少爷总是首先对她递上微笑,但雪却不能回应什么,只保持平静冷淡的样子,这让她心中更为纠结。
雪在被使唤跑腿的过程中路过厢房,看见少爷的木剑放在花坛上。她环顾四周,走过去将剑拿起来。剑柄上沾着炎的气息,在雪的眼中,木剑什么的倒丝毫不重要,只是那上面残存的气息让她激动万分。四周无人,她不能自已地将那把剑占为己有,却不知道祸根自此埋下。剑身太长,实在难以收藏。她左思右想,终于决定将它藏在里屋后院的墙壁下,并覆盖以石头和落叶。这柄木剑在之后也颇引起了一阵寻觅风波,不过终究还是平息了。
少爷用过的东西被自己拥有,这让雪感受到了无比的幸福与满足。她时常取出木剑,摩挲不已,爱若珍宝。倾慕之情让她的心不断膨胀,她开始躲到炎练剑之所,悄悄地窥视他。看着相比其他二人显得错误百出的炎,她忍不住偷偷地笑。每次窥视回来,她都会寻出木剑,回忆着炎的动作照做。
“练得很好啊!”
是炎的声音!她挥舞木剑的身姿在炎的注视中瞬间凝固。她生怕自己得来不易的少爷的物品被夺走,虽然已经吓得浑身颇抖,但她仍紧紧抓着木剑不肯放手。炎走过来仔细看了看雪手中的剑,虽然察觉到这正是自己丢失之物,但并未动声色,只是莞尔一笑。雪慌乱中结结巴巴地寻觅借口:
“小人喜欢剑术……想要学习……”
炎摸摸她的头,温柔地说道:
“你叫雪?女子握剑的话,命运会变得凄惨。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要握剑。”
雪实在不能承受这样与少爷对视给她带来的冲击.飞快地逃了。被摸过的地方像被什么灼烧过一般,热辣的感觉久久不散。
“女子……”
炎的话语仿佛醍醐灌顶,让她原本混沌的世界清朗起来,也带给她分外的喜悦与兴奋。她知道自己是女子,少爷是男子,他们不同,却可依照天道互补。这样的领悟让九岁的她怦然心动,然而感知带来心动的同时,也带来对现实冷暖的深刻触觉,世情的严寒在她的心里一点点累积,令她过早地明白相见不如不见的意义。
十岁,十一岁,十二岁,雪就那样慢慢地长大,总是在暗中偷偷地看着少爷,但从没有在少爷的面前露过一次微笑。虽然她还小,但是她很明白自己必须隐藏自己的心,不可以对他笑,不可以对他好,一切都因为她卑贱如泥土的出身。炽热的感情不断地被压抑着,执念却越发地深,越是绝望地爱慕,就越是要在炎面前做出拒他千里之外的模样。不能宣泄出的情焰,在她的心里熊熊燃烧,几乎要将她烤炙成一堆灰烬……
烟雨被择选为世子妃半月以后,命运又对雪开了一次残忍的玩笑——她被卖掉了。那时烟雨病重,正徘徊在生死之间,炎被领到了叔父家,因此没有人能够庇护她。许闵奎把雪作为孤身奴婢卖给了一个特别的人。那个人就是张氏都巫女。
雪听到这消息就吓呆了,完全不敢相信,直到张氏来要带自己离开的时候,她才知道她要遭遇什么。她可能再也见不到炎了,以后甚至连偷看他的机会都没有了。她死死抱住许闵奎的腿,几乎用尽了今生的泪水,苦苦地哀求了又哀求,说自己什么都肯做,只求不把自己送到别的地方去。直到最后她哭得昏厥过去,主人也不曾改变主意。
最终雪还是被张氏拽出了大门。她一边被强拖前行,一边挣扎回头,哀哭不止。她开始想到连自己尚在腹中的孩子都无法看一眼就被卖掉的父亲、与无人照料的年仅三岁的女儿被迫分离的母亲。她被剧烈的悲恸侵袭了,不知是为那世代无法摆脱的、凄凉而卑贱的命运,还是为她从一开始就只剩绝望的、钻心剜骨的爱情。
“尽情地哭吧。被主人当货物一样卖来卖去,奴仆不就是这样吗?女奴像配种一样被随意指派给别人,男奴就算当了父亲也不能认下自己的孩子,奴仆的小崽子不是孩子,只不过是主人手里的玩物和牲畜。哭吧,哭吧。就算你的泪水流成了何,也改变不了你是奴仆的命!”
张氏边走,边低声地唠叨着,这样残忍的话语对雪来说,反而变成一种奇妙的安慰。
就这样,雪的主人由弘文馆大提学变为了星宿厅的都巫女。但雪却依然是烟雨的丫鬟,烟雨也不再是大提学的女儿,而是变为了一个无名巫女。即便如此,雪还是固执地把烟雨认定为“少爷的妹妹”,她竭尽全力地守护着烟雨,感觉就像守护了少爷一样。
烟雨的手跟少爷的好像,一定不能受伤,她宁愿用自己的去代替;烟雨身上散发着跟少爷一样的兰香,为了保持住这珍贵的香气,她每天都去山上搜集兰草,晒干磨成粉给她用。每一个思念着少爷的日子,她都独自模仿着记在心里的那套剑式。用和木剑相仿长度的枝条,刺着无辜的树木和头上的天空。
即使是这样也无法消除思念的渴求,她终于找到机会,趁张氏不注意偷偷地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