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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诧然道:“什么?‘烟花慢’?怎么与酒楼一个名儿?”
他曲起大腿,右手手肘搁在膝盖上:“这酒是荭雪楼最贵的一种酒,扬州这家酒楼的名儿便是来自于这种清醇的烈酒。”
清凉的酒液一入喉口,清冽的香气从口鼻一直蔓延到肺腑,薰然陶醉。我歪首看他,眉心浅笑:“酒名是谁取的?你吗?唐老板?”
“花媚儿取的。”唐抒阳呵呵一笑,神迷目眩地看着我。
广袤的天幕上星光璀璨,月牙儿悬浮在天幕一隅,孤零零的凄冷,洒下一片淡漠的清辉,笼于世间万物,仿似透明的薄纱。他的一双黑眸在疏离的月色下发出熠熠的光亮,夺人心魄的目光始终流连在我身上,我禁不住他的迫视,垂眸饮酒。
微风袅袅地吹拂,纱裙微微地浮动,仿若水纹粼粼而动。风过处,琼树上残留的洁白花瓣飘离枝头,袅娜地飞落而下,香满一襟。
我伸手接住两三片,幽幽道:“唐大哥明日就要离开吗?”
唐抒阳浅酌一口,皱眉看我:“你还真是说对了。我也想停下来好好歇息。这样吧,今晚在这里喝酒、赏柳、听风,还有那响亮的蛙鸣陪伴,就算是‘好好招待’了,可以不?”
我满口答应:“那敢情好!要不,先带你逛一圈?”
唐抒阳站起身,摇头晃脑道:“瘦兮湖胜景,如此良辰夜色,如此绝代佳人,当真妙哉!”
“行了,别酸溜溜的!”我朝前走去,回身神秘一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唐抒阳紧跟上来,一路尾随,东绕西转,寻得入口,登上奇峭的石阶,来到瘦兮湖的制高点。这制高点乃一座堆叠的假山,乱石叠垒,林木葱郁,甚为奇诡。
及至顶上,眼前赫然出现一座古朴方亭,四周低矮灌木丛生,蜿蜒滴翠,仿佛郊外随处可见的山间荒亭。向南望去,整个繁华的扬州城尽收眼底;向北望去,十里波光连绵旖旎,视野开阔,烦闷的情绪,将于极目远眺的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唐抒阳神采焕发,感慨道:“此乃瘦兮湖最高的地方,当真一处绝妙所在啊!你听,飞檐上挂有铃铛,清风徐徐,清脆悦耳的铃声不绝如缕。”
“这座亭子叫做‘风亭’。”我伸手指向北面,娓娓道来,“你看,瘦兮湖十里湖光,仿若一块长条形的碧玉,又好像一条丝锦飘带,如飘如拂,时放时收,就像花媚儿那种清瘦的神韵,因此呼之为‘瘦’。”
“确实,这个‘瘦’字,为其精妙所在。”唐抒阳转首看我,眉眼兴起一抹戏谑,“不过,我觉得,你比花媚儿更显清瘦的神韵,嗯,不对,是纤瘦。”
他兴致盎然的目光流转在我身上,轻浮如登徒子,灼热如沸水,犀利的光芒仿佛穿透了飘丝纱裙,穿透了我的身子……心头一惊,方才忆起唐抒阳是何等人物,顿时,脑中嗡嗡作响,后背上惊出冷汗。
我瞪他一眼,冷哼一声,转身走去,不料,一个不小心,踩在一小块尖锐的石头上,一个趔趄,来不及站稳,尖叫一声,整个身子便斜着倒下去……
旁边伸出一支有力的手臂迅捷地勾住我的腰肢,揽入他坚实的怀中……惊魂未定,我扯住救命稻草一般的扯住他的手臂,半伏在他的胸口,大口喘气。
“没事吧,脸色都白了!”唐抒阳揽紧了我的身子,呵呵低笑,“若我稍稍慢了,你可就从这里滚下去了,那么高的小山,而且荆棘丛生……”
我娇嗔道:“你还吓我——”但见他双唇微嘲地抿着,轻笑着看我,黑眸中的点点星光落入我的眼中;后背上两只手掌紧紧地贴着,掌心的热流透过纱裙渗入我的肌肤,灼烫着我的心坎……
轻轻一挣,我撤离了他的揽抱,刚一举步,脚踝处腾起一丝钻心的疼,疼得我直抽冷气,立马蹲了下去。
他蹲下来,关切道:“怎么了?崴到脚了吗?”
说着,他毫不犹豫地将我抱起,放在亭中石凳上,小心翼翼地帮我揉着脚踝,力道柔和得恰到好处。立时,掌心的温热再一次从脚踝上蔓延开来,灼烧着心底那根脆弱的心弦……
“好多了,无需揉了!”我低首轻声道,脖颈处似有火苗微触。
他站起身,扶我起来:“走看看。”
不着痕迹地挣脱他的大手,我试着走了两三步,仍是有些疼,轻蹙娥眉,疏淡道:“嗯,好多了,谢谢你!”
他步出亭外,极目远眺,脱口而出:“十里瘦兮湖,清澄缥碧,夹岸花木扶疏、松柏掩映,殿角红墙、画栋飞檐、亭台楼榭错落有致,皆是依势而建、傍水而居,此天下园亭所未有者!”
我举步走到他身侧,凝眸远处,夜色烟霭之下的瘦兮湖,风姿袅娜,绰约朦胧,别有一番羞怯风韵:“唐大哥过誉了。瘦兮湖是我端木氏耗时数十年所建,爹爹也是耗费了大半生,园中的一砖一瓦、一花一木,无不是爹爹亲力亲为督导下人方才有此盛况,也耗费了不少银两。”
“可见端木氏财力雄厚,富比敌国。”唐抒阳打趣道。
我讥讽道:“相较唐老板,那可是小巫见大巫了。”
他付之一笑:“扬州历来人文荟萃,为江南富庶之地,屡经风云变幻,几度兴衰,几度辉煌。此‘风亭’虽是一制高之所,眼前却是一片纤秀风景,即便是整个扬州城尽收眼底,也只不过是一方绿杨城郭而已,毫无山河之壮、天地之伟,未能让人由衷震撼、心驰神往。”
我一愣,稍侧眸光瞥他一眼,思及昌江北岸的那个夜晚,笑道:“能让唐大哥震动的,大概只有高山大川了,比如,昌江?”
唐抒阳语气中似有不屑:“昌江,也不过是一条江河。”
“那是什么?”我蹙眉深思,天地之伟,不过乎东南与塞北了,“东南大海?塞北大漠?还是……”
侧面看去,他一双睿眸中盛满浓浓的热意;他缓缓转首看我,眸中亮光迫人,仿似我是一个陌生人:“原来端木小姐能轻易读懂别人的心思,唐某佩服!”
我尴尬道:“我……只是瞎说的。”
真的被我说对了?一时无语,天地俱归澄澈。唐抒阳常年跑遍大江南北,西北大漠狂沙,东北草原莽荡,东南大海浩瀚,西南高山险峻……也许他都一一踏足了吧,想来,他才会成为一个心怀坦荡之人,胸怀寰宇,心系天下,而这芸芸众生、黎民百姓,可在他的眼底?
他掌控着湟河、昌江的漕运,操纵着东南沿海的海外贸易,身怀绝世武功,并非池中之物,如能走上仕途或者投入军中历经磨练,指不定像上官将军一样拥有安邦定国、匡扶社稷的将帅之才,或许还能封侯拜相也未可知。
他幽沉道:“在想什么?”
辗转数念,试探一下也无不可。眉心紧蹙,眉梢飞落一缕愁绪,我苦涩道:“如今兴军大举南侵,隆庆王骁勇善战,恐只有上官将军与之一搏,然而,上官将军羽翼已被唐容一峰与马贼一党剪除,只身督师四镇,只怕无力抵挡隆庆王大军,也许不久的某日,兴兵会兵临扬州城下……”
唐抒阳平视天宇,缄默须臾,方才轻哼一声:“你说的很对,扬州凌朝已到垂死挣扎的境地……一旦覆灭,凌朝分封各地的皇室贵亲必定伺机而动,群起争夺江南富庶之地。”
我皱眉道:“兴军不会彻底扫除凌朝残留的宗室势力吗?分封各地的宗室亲王,以浙州晋阳王、福江端亲王、淮南睿王、南河秦王、东山英王、安西成王六王实力为最,不可小觑。”
他慨然而语:“真尔戴统帅二十万大军进入洛都,推行铁血政策,兴军所到之地皆大肆屠杀平民百姓,民众不堪其辱,愤而组织起义军,淮河、昌江、江南各地的起义军顺势燎原、风起云涌。真尔戴出兵十二万南下扫除扬州凌朝,出兵五万追剿大平军残部,此战略有所失误。如今洛都民心浮动,各地抗兴起义军发展迅速,保守洛都事关重要,而真尔戴留守洛都的兵力只有区区三万,你想,假若各地起义军纷拥北上洛都,而隆庆王大军陷于江南,真尔戴能否守得住洛都、能否稳坐龙城龙椅?如果凌朝各地宗室集合所有兵力,联合各地起义军,将隆庆王大军拦腰切断,孤立洛都,将兴军赶出关外并不难。”
心口沸热,无料竟有此等时局形势,更不料他对天下形势了若指掌。天阙风云,乱世乾坤,他的分析鞭辟入里,说来却是如话家常,从容的神色睥睨众生一般,气定神闲的气度仿佛战神指挥千军万马、指点江山。
我惴惴道:“有这个可能吗?如此说来,兴朝不一定统一天下,整个形势不容乐观……”
唐抒阳微作一笑,沉然看我,复而望向无边无际的天宇,胸口起伏不定:“两晋南北朝,五代十国,我们身处的也是那样的乱世,群雄相逐鹿,赤血流千里;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②。”
江南尚无乱世景象,也许无需多久,扬州一带也将“路有冻死骨”。我由衷感叹:“乱世之际,征战连连,受害最深的,便是黎民百姓了。那么,何时能统一天下,谁能匡定天下?”
他低低朗笑,胸中自有丘壑:“这个,我也无法回答,只能问天了!”
我笑道:“唐大哥并非等闲之辈,为何不投军从戎呢?指不定哪一日也像上官将军一样横刀立马,统帅千军万马,征战南北,力挽狂澜,匡扶社稷于危难,安邦定国于乱世……”
唐抒阳似在问我,也似问天:“谁的社稷?谁的家国?大凌王朝吗?”他转身扶着我的细肩,眉峰抖动,似有隐约笑意,目光深邃,“小丫头,说实话,唐某不会为了某个人、某个朝廷而‘横刀立马’、去‘力挽狂澜’,唐某,只忠于自己!”
他指着自己的胸口,眸中锐光熠熠,一如正午强烈的阳光,绝意耀眼刺人,意气风发凛冽:“以及胸中的这颗心!”
如此狂放不羁、大逆不道之言,是我首次听见。我呆呆地望着他,深深震骇,腹中翻江倒海,惊起无数浪涛。他说,他不会为了皇室或某个势力抛洒热血,他并不敬畏、惧怕皇家权威,他只为自己而活!他是自私无知,还是气魄非凡?他是嚣张狂妄,还是身怀经天纬地之能?
此人,到底是何种人物?洛都巨富,绝顶武功,对天下局势了若指掌,深谙乾坤之道,如能在行军用兵方面应付自如,便是文韬武略的一代……汉武帝唐太宗!天,我的胸口像是被狠狠地捶了一拳,闷得我透不过气。
帝王!帝王!帝王!
从未发现,唐抒阳竟然有古来开国帝王之雄才伟略。抑或,我高估了?看错了?一定是的,看错了……再者,我并无看相之能……
唐抒阳眼中的凛冽之色尽数消去,只余温和:“怎么了?吓到你了?”
我恍然回神,迎上他锐利的逼视目光:“没……我在想,瘦兮湖看完了,该回去喝酒了!”
唐抒阳诧异道:“这样就算逛一圈儿了?”
我笑睨着他:“瘦兮湖你都看遍了,不算是逛一圈儿了吗?”
他奈何不得,只得乖乖地回到琼树下喝酒。断断续续地闲聊,皆是无关紧要之事。夜深了,冷风吹拂,凉意悚然。
这“烟花慢”后劲极大,比洛都的梨花白更胜一筹。慢慢饮着,已有六七分醉意,索性拿了酒壶仰头而饮。早已铁了心,大醉一场,且待明日重新来过。
月色迷蒙,良夜深宵,柳色疏离,烟水渺茫,眼底渐渐模糊,四周静得一声轻响也无,脑中一片澄明……浑身发烫,脸颊滚烫得有如沸水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