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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件事要跟你说,我们在宝云道看中的公寓,初三中午十二点就交房了,到时候我会在那里等你,希望你会来。
叶嘉予
隽岚默默对着电脑,不是不感动。纽约那件事她也还记得,本以为此生都不可能收到他写的信了,现在却还是收到了。虽然,她说的信是用墨水笔写在纸上,仔细叠好,装进信封,贴上邮票,再投进邮筒里的那一种,但email也够了。
她又从头看了一遍,读到最后一句又觉得有些讽刺。他说要一点点改变,却还是没有耐心,给她这么近的一个期限,离此时此刻只有三天,这算什么?
十二点半,Johnson办公室的门开了,人事经理走出来。她桌上的电话也响了,正是Johnson,招她觐见。
她心里想,怎么这么巧?就放下手上的事情赶紧去了,联想起方才的情势,更加搞不清所为何事。
见她进来,Johnson招呼她过去坐下,这样开场了:“July,我刚刚在跟人事部的同事谈Ming的事情。”
这么说还是跟郁亦铭有关的,她心里想,是不是有什么新项目,又要他们两个人合作?但人事部经理在这里做什么呢?
“人事部做背景调查,发现他的学历证明有问题,或者这么说吧,根本没有。”Johnson继续说下去。
隽岚听的一惊,这种状况,她早就想到过,真的发生了却还是措手不及,只能装作不知道,反问一句:“怎么会这样?是不是搞错了啊?”
“应该不会,已经得到学校方面的证实,前后三年的毕业生名单里都没有他,而且Ming自己也承认了。”
“他怎么说?”她问。
“他说从来没说过自己有学位,”Johnson回答,“人事部的资料里也找不到任何相关的证明,这个应该是他们的疏忽,也不知道当初入职的时候怎么回事,现在倒想起来要查了……”
隽岚听着Johnson念叨,半晌没出声,心里却有些寒凉——管你多优秀出色,没有那张纸,还不就是等于零,他们这种工作就是这样。郁亦铭的这一段人生体验恐怕就要结束了,接下去,他又会去哪里?去做什么呢?凭她这一点智商,肯定是想象不到的。
Johnson还在继续讲:“……他是纽约那边雇用的人,又外派到香港,现在出了这样的问题,也算是不小的一件事情,两地合规部都已经介入,Blair这下真是丢脸丢大了,……”
这些隽岚都不关心,打断他问:“那Ming是不是马上就会离职?”
Johnson点头道:“已经让他自己交辞职信了,这样简单一点,免得有纠纷。”
“那我……”隽岚不知老板对自己有什么吩咐。
“这件事别的同事都还不知道,以后只说他是自己辞职的就行了,”Johnson解释给她听,“之所以要先跟你通气,是因为你从下个月开始升到高级经理,资产评估组的人都向你报告。现在少了郁亦铭这一个,你应该事先有些准备,是招聘还是内部调遣,你自己考虑好再告诉我。”
虽然前面有了这么多铺垫,隽岚还是吃了一惊,万万没想到,竟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听到升职的喜讯。
她升职,郁亦铭却要被迫辞职,仿佛有种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味道。说是喜讯,可她怎么就连一丁点高兴的感觉都没有呢?
从Johnson的房间出来,她就去找郁亦铭,那小子却不在位子上。她绕着那一层转了一圈,哪里都没有他的影子。再看看表,早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她赶紧又跑回自己的办公桌,手忙脚乱的找出手机,打电话给他。片刻静默之后,语音提示说“您拨打的用户正忙”。她挂掉,又试了几次,结果还是一样。
其实,他一个二十几岁的大活人,又不是只虫,总不见的一忽而就飞跑了,为什么要这么急,她也不知道。
“你现在在哪儿?”她问郁亦铭。
“公司楼下,买三明治。”他回答。
原来只是这样,她意识到自己有那么一会儿竟担心他会就此走了,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再无音信。就好像许多年以前,在她家门口的那一次道别一样。这一走,是否有缘再遇到,他会不会过个十七八年再突然冒出来,她竟没有信心。
“你等着,我下去找你。”她命令道。
“干什么?你要想吃,我帮你买上来不就行了。”他以为她只是想要买三明治。
“我有话跟你说,”她语气更加强硬,“你给我在原地等着,电话也别挂!”
她跑去乘自动扶梯,转了好几圈,才到地下一层那个三明治店。果然,郁亦铭正在那里排队。
她把他从队伍里拉出来,出了店门,就朝办公区的电梯走过去。
“章隽岚,你干嘛?我眼看就排到了!”他跟她耍无赖。
她却没有跟他斗嘴的心情,一路跑到这里,气急的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押着他回到办公室,又示意他到会议室说话。他也没再废话,跟着她一前一后进了角落里的小单间,关门落锁。
“你打算什么时候才告诉我?”她问她,缓了好一会儿,总算心平气和。
“告诉你什么?”他反问。
她顿了顿,才回答:“告诉我,你要走了。”只几个字,却有种要落泪的冲动。
他也静下来,细细的看她,又问:“如果我告诉你,你会跟我走吗?”
他这个人,总是这样。她想起在纽约,他也这样问过她:如果我告诉你,你会哭吗?到底是开玩笑,还是在试探她?什么时候算完?!
她气急,嘴上却也开始跟他讲笑话:“你相信我,不是我到人事部去告发的。”
“我知道不是你,其实是我自己。”他竟这样回答。
她突然顿悟,是因为昨天吧?他看到她和她爸妈,可能也看到叶嘉予了,后来,妈妈又对他说了那些话。原谅,和好,结婚,多么自然而然的联想啊。她忍不住又想到自己,那个时候,为了把他支走,对妈妈说:郁亦铭还有事,马上要走的。他是不好,可她还不是跟他一样,总是这样,什么时候才算个完?
她有种冲动,想向他解释清楚,结果却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章隽岚,你会跟我走吗?”他却又问了一次。
“你什么意思?别玩儿了。”她对他笑。
他却难得这么严肃,走近了一步,搂过她来亲吻。她没有拒绝,也伸出手抱住他,但这般充实的感觉,眼看就要没有了。
“章隽岚,你别装不知道,”他轻声道,“给我个答案。”
“要是我说不好呢?”她偏还要逗他。
“那我明天就不在这里了。”他回答。
“如果我答应呢?”
“我的辞职信可以借给你抄,再去买两张单程票。”
“你骗人的,”她却不信,“今天农历三十,肯定一张票都买不到。”
“随便到哪里去,怎么可能买不到?没有飞机,还有火车,汽车,就算两只脚走也走得掉。”
的确,是她的眼界太窄,世界上大把不过春节的地方。那里,便是他的疆界了。
“你这算什么?最后通碟咯?”她又笑,不禁觉得讽刺,他们都给她一个期限,让她选择。
“没错,日落之前你做个决定吧。”他回答,那语气倒像是认真的,说完便放开她,出去了。
有那么短短一瞬,她想叫住他,只因为还有一件事忘记问——琴盒里的那封信上写了些什么?不过不要紧,那把琴还在她的床头挂着,回去看一看,就知道了。
她转过身对着落地窗远望,放空了自己,什么都不想,许久又拉过一张凳子坐下,眼看着天际泛出淡淡的红色,越变越浓,幻化作艳丽的晚霞,而后,便是夕阳西下。
明天是个适合远行的日子,她这样想,因为有晚霞。
她存心错过那个日落,第二天,郁亦铭果然就不在JC了。公开的说法 是辞职,信她也看到了,很简单的几句话,下面签了他的名字,交到人事部去归档。从此,这个人便不会再出现了。
年初三中午十二点,宝云道的公寓交房,她也没有去。那个时候,她 正陪着爸妈在迪斯尼乐园看四维电影,看到唐老鸭被轰上天又掉下来,笑得特别大声。
过后,冯一诺用特有的方式安慰她:“章隽岚,你应该往好的方面 看,两个男人随你选,感觉怎么样,是不是特别好? ”
隽岚便也用同样的方式表达悲伤,笑着回答:“是啊,太有面子了, 简直神清气爽。”
“那你为什么不选? ”一诺又问,“哪怕抓阄呢,也好过一个都没有。”
“我刚刚升职加薪,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不是他留下来? ! ”她突然 就有些激动,这些话说出来,自己也是一怔,她只是在说郁亦铭,根本就没有想到叶嘉予。她又记起那句名言——如果你陷入两难,就抛硬币吧, 当硬币在空中翻转,你心里便有答案了。好吧,她有答案了,但有什么用 呢?他已经走了。
一诺迟钝,竟没有听出来,又搬出那套女权主义斗士的论调给她鼓劲 儿:“章隽岚,你记住,你是女的,就算没有男人,也可以做任何事。”
“没男人怎么生孩子? ”她找了个终极理由反驳。
“怎么不可以,再不济也就是五百块而已,喜欢什么样的,凭君挑 选。” 一诺早有准备,开始绘声绘色地演起小品来,“女士您好,有什么需要?身高186,体重150,智商148?有,43号液氮罐,标号43078。”
隽岚听得大笑。
回想起来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她竟会因为一份工作留下来。那以后怎 么办呢? 一级一级升上去,从一间公司跳到另一间公司?结果发现每一间都差不多——门口有前台,开放式大房间叫作牛栏,里面坐的是Analyst 和Associate; VP呢就有个窗口位子。升至Director有四面墙,但风景好 坏就不一定了。有命做到Partner才有角落办公室,大办公桌、真皮座 椅、两面都是落地窗。不管是纽约、香港,抑或上海,到处都是这样。职 员也是联合国,什么地方的都有,平时在一起工作玩乐,真正交心的却少之又少,也难怪巴别塔最后成了烂尾楼。
留下来也不过就是这样,更何况女强人那一套老早就不流行了。
郁亦铭到底是比旁的人聪明。他不愿意过这样的日子。
好吧,她有答案了,但又有什么用呢?他已经走了。
后来,叶嘉予倒一直给她写信,每一封都是一样的开头——“隽岚啊”,念上去就好像他坐在她面前,与她促膝谈心。她每一封都会读,却从没回复过。他会写到什么时候,她不知道。
农历正月初四,隽岚陪爸妈飞回上海。
春节假期已经过完,机场却还没有空下来,她费了很大的功夫才买到一张机票,还跟公司请了一个礼拜的假。
为什么非要回上海呢?她自己也说不清,放佛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就是应该歇一歇了。幸好Johnson很爽快地就准假了,说她这一阵的确是幸苦,休息一周回来,升职的人事令也该公布了,她正好走马上任。
节日前后,旅客最多,飞机几乎满员,跑道上也起落繁忙,他们坐的那个航班就晚点了,原定九点多到达,在上海浦东机场降落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入关取行李等出租车又是半个多小时,机场在远郊,虽然夜里路上不堵,车子开到她家,也已经过了午夜了。
他们拖着行李上楼,打开门,开了灯。灯光下面,爸妈看起来有些苍老,可能是因为旅途劳顿,也可能是真的老了。隽岚心里又有些内疚,这一次是她让他们难过了。
她拿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