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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楼一夜听风雨-第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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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个做阿玛的,可不能只忙着外头!”

胤禛低声应是。弘时看了看父亲,犹豫片刻后才命人取来笔墨,略作思忖便提笔一挥而就。

悠然距他最近,也是第一个看他的词作。纸上是一阙词,写的是:

沁园春。静思

枯叶飘零,点点寒鸦,落照当楼。

叹清江渐杳,风摇岸柳,依稀丽影,知是离忧。

戏里乌纱,醉中红袖,毕竟山青水自流。

繁华散,看茫茫白地,千古幽幽。

梦牵一叶扁舟。

云深处、悠然乃钓叟。

携半轮明月,易爻数理,松烟纸笔,浊酒三瓯。

浥露沾衣,团团晓雾,风景迷离帝子洲。

歌归去,问武陵人远,欲诉还休

词是好词,可是既不符他的身份,最不妥当的:是词里头有“悠然”二字!这是她的闺名,这个孩子竟也不晓得避讳!她自然不在意,但他那个严肃的玛法和阿玛必是不允许。心思一动便笑道:“好孩子!倒写了一手好字。不如把这副字送给我如何?”走过去拿在手里。恰巧风来,不小心把这副好字吹到池中,被悠然赞的好字变成一团墨迹。

皇帝好奇想看,也未可得。只得悻悻罢了。

回宫后,皇帝忽然提起:“你还记不记得?五十七年那会儿,我给王氏几个晋了位份,对你却没有任何封赏,你可知为什么?”

“你知道,我素来不看重这些的。”她一面答话,一面替他理了理衣襟。

皇帝定定的看着她低垂的颈项,长睫微微颤动,掩住她灵动的眼波。良久后方叹息道:“我知道你不在意这些。只是,你性子淡薄,这么多年来,我都不知道如何才能讨你欢喜。除却这些虚名俗物,我又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不要这样说!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得,为我做的已是足够。”她抬起头缓缓抚上他瘦削的脸庞,手指从眼角深深的皱纹划下来,落在他紧抿的唇边,轻声道,“你若保重自己,我会更欢喜!听说,这两日又批阅折子至深夜?病才好了几日呢,又开始废寝忘食么?我会担心呢!”

皇帝微咳一声,笑道:“又是魏珠那奴才说的?”

“他很忠心,你莫要恼他啊!”

他笑骂道:“那个猴崽子!学会让你替他说情来了!哪个对我忠心,我心里不清楚么?”想了想终是没有继续说下去,“罢了!到时候,你自然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今儿说说笑笑又逛了雍王府的园子,皇帝已有些乏了。

悠然给他拿了枕头歪着,听他漫不经心的问:“你觉得,弘历怎么样?”

悠然抿唇一笑,没有答话。

他又不着边际的说了句:“昨儿个,和妃跟我说,想要抚育个皇子。”

皇帝年岁大了,没有子嗣的和妃总要为自己打算,她是妃位,寻个生母位份低的皇子带在身边,算是自己的孩子。这种事在宫中不过是平常事,悠然却不明白皇帝为何提起。却听皇帝淡淡地说:“我说皇子们都在了,没有合适的。”

悠然哦了一声。

皇帝又追问:“你觉得弘历如何?”

“他很聪明。不过,弘时更令人心疼呢!”

皇帝却不以为然:“我觉着弘历好。这孩子聪敏机智,举止有度,嗯,言词对答都是上佳的。”说到此处,忽握住悠然的手低低地道:“原是我疏忽!若不是她提起,我都未想过这些!不如让他进宫来,养在你身边?有了这层情份在,将来,你也多一份倚靠!”

悠然摇头,“将来么?有谁知道呢?有你在,我才有将来。你若不在,我随你而去就是!又何必想得那么远呢?”

她神色淡淡,却是难掩言语间的郑重。

皇帝又是欢喜又是担忧,还有说不出的愧疚与不舍,心底五味杂陈。怔了半晌方正了神情,板起脸嗔怪道:“胡说!这以宫妃殉葬的规矩都废了几十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这是要做不孝之人么?皇祖母当初怎么疼你,若她泉下有知,听你有这番心思,不知有多恼怒!此话休要再提!知道么?”

悠然心里生起莫名的惶惑与不安,面上仍是淡笑不语。他握着她的肩,非要听得她的承诺才罢休。她犹豫良久后,终是低声应了。皇帝仍不放心,反复说了又说,末了竟提起她早逝的额娘:“你额娘希望你平安喜乐,一生快活!你可不能忘了她老人家的遗愿才是!”

她更是警兆大生,勉强笑道:“是!我会记得。”她忽然觉得害怕,却又不知害怕些什么。弘历到最后仍是进了宫,名义上由悠然与和妃共同抚育。接下来的几个月,全心全意关注着皇帝的身体。天有怜见,半年下来竟是平安无事!她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六十一年十月。

今年的雪下得特别早。刚进十月里,铺天盖地的大雪就下个不停。原定于十月末启程回宫的圣驾,不得不滞留在畅春园里。

兴许是天气骤冷的关系,皇帝的精神一日比一日倦怠。几个太医轮番诊脉,也并未说出个所以然来。只道好生调养。皇帝却满不在乎,看起来并无大碍。

只有悠然察觉出他的不同来。

他半夜里总会惊醒,抚上她的眉眼,低低的唤:“悠然!悠然!悠然”一遍又一遍。

“嗯?怎么了?”她柔柔的应着。

皇帝深深的看着她,手指一寸寸爬过她如玉的脸颊,口气温软如春风:“就是想叫你!”

他开始召见几个年幼的皇孙,无比耐心的教导他们读书写字。

到了夜里,喃喃的嘱咐悠然:“悠然!你,替我看顾着些!这些,都是皇家的血脉!”

悠然也不多问,回抱住他:“你在担心什么?都是好孩子!倘若非到了那天,我又护得了谁?”

皇帝不敢看她的眼,低低的说:“如果是你,如果是你,一定是可以的!”那样低沉的口气,软弱而茫然。

他在听风阁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

握着她的手,看着她恍惚出神:“悠然,你有没有怨过我?有没有?”

她鼻子一酸,含泪道:“没有!从来没有!我在宫中四十年,是你为我撑起整个世界。我对你,只有爱重,没有怨恨!”

他会揽她在胸前,用力得似要将她揉入骨髓。

终于有一天,他说:“你,明天跟老十三回宫吧!这儿太冷。”

“不冷。一起回吧!可惜今年没做桂花酿。不如把前几年埋下的陈酿取出来,要煮酒酿丸子都随你,好不好?醉过方知酒浓,咱们好些年没能痛饮一场啦!回去后,就咱们两个,来个不醉不归,你说好不好?”

他眼里满是怜惜,夹着她看不分明的模糊水意,和隐隐约约的恋恋不舍。他紧紧拥着她,柔声问:“你喜欢江南是不是?想不想再去江南呢?江南,是个好地方。比京城可温软得多。”

她柔声应下:“嗯。等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咱们同去。”

皇帝摇头,语气更软:“你还记不记得?你送给我的第一份生辰礼物是什么?”

“是一副碎布拼接的疆域图啊!我那时才知道,咱们大清疆土有多大,西跨葱岭,西北达巴尔喀什湖,北接西伯利亚,东北至外兴安岭和库页岛,东临太平洋,这么宽广的土地,真正是泱泱大国!真正是万里江山!悠然,你,替我看着咱们大清的江山,是不是风景如画!替我好好看着,替皇祖母看着好不好?”

悠然看着他殷切的眼眸,泪如雨下:“好!”

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皇帝崩于畅春园。妃嫔皆在宫中未随扈,诸皇子奉了遗诏,皇四子胤禛嗣位。

人散

远远响起的四声钟鸣,将皇帝甍逝的消息传遍整个京城。当噩耗传到听风阁时,悠然早已换上素白袍子,冲着畅春园的方向跪坐着,无声无息的落泪。天色阴沉,廊前换上的白灯笼早早的亮起,惨淡的烛光映得这个冬日更加萧索寂寥。

窗外寒风冽冽,雪珠子刷刷的打着窗户。四处的帐幔早换成白茫茫的一片,像蒙了一层雪粉,不见温度,黯淡的映着昏黄的烛光,望得人一心的单寒。整个听风阁悄无人声,似乎被一层浓浓的阴霾压着,侍候的宫侍踮着脚尖,拖着墨色的身影从窗前晃过。

她只是安静的跪坐着,端端正正。眼泪滑过脸庞,落在衣襟上停顿片刻,又接着滚到地上,形成暗色的水迹,晕开一团心痛的潮湿。

大行皇帝灵前妃嫔齐齐恸哭,哭得后来,心似乎都麻木了痛楚。眼睛又干又涩,再流不出眼泪。

这样的伤痛不知过了多久,回到听风阁的悠然,每日里只是怔怔的出神。不过几日功夫,已是消瘦成纸片。她不再哭泣,仿佛一生的眼泪都流尽了,又仿佛所有的泪都流去了心底。

终于有一日,紫墨穿着一身孝服走进来跪在她旁边柔声劝道:“格格,节哀吧!保重身子要紧!皇上若在,必不忍见格格如此伤心!”一语未了,已是哽咽难言。忍了半晌后勉强道:“主子,您还要打起精神署理后宫。这,还有一大摊子事要料理呢!件件都关乎国体!不能出一点意外!您身上的担子重着呢!”

“哦!是么?他,没有交待我!”悠然怔怔的摇头。

紫墨愣了愣方醒过神来,勉强笑道:“皇上心疼格格,怕您劳累着呢!这种事哪会特特交待呢。从前是德、宜、和、荣四妃共理,如今德主子不能理事,旁的几个也就没那资格,想来也只有格格可以担当了。”见悠然充耳不闻,暗自叹了口气,起身拿了件素色棉袍子给她披了,柔声哄劝,“好格格,跟紫墨去梳洗一下,喝碗粥暖暖胃吧!说不定旨意马上就来了!”

过了一会儿,才听见她低低地说:“才不会有旨意呢!他知道,我最不耐烦这些琐事。”悠然低下头去,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良久之后她才叹息似的呢喃:“他,已经不在了!不在了!”

有侍女来禀,说乾清宫总管魏珠求见。

悠然迟疑的看向紫墨:“他,他来做什么?哦,皇上有话吩咐他么?”紫墨咬着下唇扶着她起来,让她靠坐在软椅里,拿了毯子严严实实盖着,察觉到她浑身冰凉刺骨,又倒了热茶喂到她嘴边。

悠然任她摆布,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她又问了一遍:“你说,他是来传皇上的话么?”紫墨从未见她这般,像个精致的人偶,心中大恸,语带哽咽:“格格,你别这样!您忘了八公主她老人家的遗愿了么?忘了太皇太后和太后的嘱咐么?还有皇上!您,想想!想想!啊?”

过了许久,悠然长睫微微一动,一行珠泪漱漱的滚落下来,喃喃的道:“是。我答应过额娘,要平安喜乐,一生无忧,答应过郭罗玛法和皇额娘,要平平安安,也,应过玄烨,要替他看江山如画!是,原是我忘了!”她抬起雾蒙蒙的泪眼,定定的看着窗外疏疏几枝梅花,“紫墨,我的前半生享尽亲人们所有的疼爱,然后,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一个的先我而去,而我,还活着,独自度过剩下的半生!你说,这是对我的恩赐,还是上天给我的,另一个玩笑?”

紫墨见她多了些生气,心底略松,忙应道:“是上天怜惜格格呢!格格当惜福才是!”

悠然点点头,目光空茫:“也是!我该知足!”想了想终问,“魏珠来,当真不是传他的话么?”

紫墨嗔怪道:“他没在皇上跟前呢!你忘啦!当时只有李谙达在呢!您别胡思乱想了,先宣他进来吧!”

魏珠红着眼眶,气喘吁吁跑了进来,匆匆请了个安:“奴才给贵主子请安!”

悠然轻轻应了,轻声问:“你不在乾清宫侍奉,跑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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