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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喜欢静悄悄的晚上,在城里从这条街跑到那条街,或是走进僻静的小角落里。有时
候跑着跑着,好象背上长了翅膀飞腾起来。只有孤零零独自一个,跟天上的月儿一样。自己
的影子在自己的眼前爬动着,遮住了雪上的闪光,可笑地碰着了柱石和栅栏。更夫在街心走
着,手里拿着拍板,身上裹着又厚又长的大衣,身边还有一条狗,抖着身子。
这个笨拙的人象一座狗舍。这狗舍从院子里出来,在街头无目的地走着,无可奈何的
狗,跟在它的后面。
有时候,碰到快乐的小姐和少爷,我想他们大概是从做夜弥撒的教堂里溜出来的。
有时,从光亮的窗子上的通气口,流出一种特别的香味,流到外边新鲜的空气里来。这
是一种很好闻的、不熟悉的气味,使我想起我所不知道的一种异样的生活。我便在窗底下停
下来,抽着鼻子,尖着耳朵这样那样地推测:这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呢,这房子里住着的是什
么样的人呢?教堂里在做夜弥撒,他们还闹得那么欢,弹着一种特别的吉他。沉重的铜弦声
从通气口流出来。
我特别感兴趣的是冷落的吉洪诺夫街跟马尔丁诺夫街的拐角上那座矮小的平房。我第一
次看见它是在谢肉节周之前的一个化雪的月明的夜晚,从窗户上方形的气窗中向街头流出一
股温暖的蒸气和一种不寻常的音响,好象有一个强壮善良的人正闭着嘴唇哼曲子,歌词虽然
听不清,调子倒好象挺熟悉挺好懂的。可是侧着耳朵听去,却被恼人的弦声遮住,再也听不
明白了。我坐在阶沿石上,心里想这一定是一种有魅力的提琴声,因为听起来心里很不好
受。这乐器有时发出一种强大的力量,把整个房子都震动起来,玻璃沙沙地响。房檐上滴下
檐溜,我的眼里也掉下了眼泪。
更夫悄然地走到我的身边,把我从阶沿上推下,问道:
“呆在这儿干吗?”
“听音乐呀,”我说道。
“管不得那么多,快滚开……”
我赶忙绕着这段街跑了一个圈儿,又走回原地方的窗子底下,可是奏乐已经停止了,从
气窗传出来一阵阵的欢笑声。这声音和悲哀的乐声相差太远了,使我以为刚才是在做梦。
差不多每星期六晚上我都走到那座房子跟前去,可是只有一次,在春天,才第二次听到
大提琴的声音。那一次,几乎一直奏到半夜,我回去时挨了一顿揍。
披着冬夜的星星,在冷静的街头散步,使我增长了不少的见识。我特别挑选了离中心区
比较远的市梢,中心区街上灯光多,我怕碰到主人的相识,被主人发觉我没有去做夜弥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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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在街头游荡。最碍事的是醉鬼、警察和妓女们。但在市梢头,只要下层屋子的窗户没有冻
得很厉害,并且窗内没有放下窗帘,就可以往里边张望。
这些窗户,在我的眼前呈现着五光十色的景象。我瞅见有些人在做祷告,有些人在接
吻,有些人在打架,有些人在打牌,也有些人在不安地、悄然无声地交谈着。无声的,鱼一
样的生活,象西洋镜一般展现在我的面前。
我瞅见一个地下室的桌子边,有两个女人,一个很年轻,一个比较大一点。在她们对
面,坐着一个长头发的中学生,一边挥动着一只手,一边朗诵着一本书给她们听。年轻的那
个,严厉地蹙着眉头,靠在椅子背上听着,那个大一点的、瘦瘦的、头发蓬松的女人,突然
两手掩住脸,抽搐着肩头。中学生把书扔开了。不一会儿,年轻的那个站起身来跑出去了,
他就跪在头发蓬松的那个女人的面前,开始吻她的双手。
再张望另外一个窗户,瞧见一个蓄着大胡子的高个子男人,把一个穿红色短衫的女人放
在膝上,象哄孩子似地把她摇着。他瞪着眼,张着大嘴,样子大概是在唱着什么。那女的笑
得浑身抖动,背向后仰,两脚乱蹬。然后,他又把女的身子弄正,重新再唱,女的又狂笑
了。我瞧了他们好半天,直到明白他们是准备这样玩一个通夜时,我才走了。
这种景象,有不少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我时常因为望出了神,回家迟了,引起了主人
们的怀疑,他们便向我盘问:“你去了哪个教堂?是哪位神父司会的?”
全城的神父他们都认识,而且什么时候该念什么经,也都知道,我撒谎是容易被他们抓
住的。
婆媳俩所礼拜的上帝,就是我外祖父的那位脾气很大的上帝,这位上帝,要人们在他的
跟前心怀恐惧。她们的嘴上,老挂着这位上帝的名字,甚至在吵嘴的时候,也彼此吓唬:
“瞧着吧,上帝会报应的,他会叫你成罗锅儿,下贱东西……”
大斋节第一周的星期日,老婆子做煎油饼,都煎焦了,她那张被火烤红的脸,满含怒
气,大声吼叫道:
“唉,你们都给我见鬼去吧……”
忽然,她又嗅了一嗅煎锅,把脸一沉,把锅把往地上一扔,哭了起来:
“啊唷,锅子里有肉味,该死该死,星期一吃素的那天,
我没有把它烧干净,啊唷,上帝呀!”
她跪着,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祷告起来:
“上帝,上帝,饶恕我这个该死的老婆子,为了耶稣基督
的受难饶恕我吧!上帝,不要惩罚我这个老混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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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煎好的油饼都喂了狗,把煎锅重新烧干净,可是儿媳妇跟她吵嘴的时候,还拿这件
事来责备她:
“你连吃斋的时候,也拿荤油锅子烧东西……”
她们把自己的上帝拉进一切家务之中,拉进自己的渺小的生活的一切角落里。因此,贫
乏的生活,表面上看去也好象有了意义和重要性,象是时刻在为最高权力者服务。这种把上
帝拉进一切鸡零狗碎的生活中的做法,使我感到透不过气来。我好象暗中被人监视着,常常
不自觉地向各角落张望。到了晚上,有一种恐怖象冰凉的云层一样把我包围起来。这种恐怖
的发源地,便是点着长明灯供着黑色圣像的厨房里的一个角落。
橱架边有一扇大窗子,正中一条支柱把窗棂分隔开来。深沉无底的蔚蓝的天空,向窗里
张望。我觉得房子、厨房、我——一切都好象挂在天空上,如果发生一阵剧烈的震动,一切
东西都会落向这个冰凉的、蔚蓝色的大窟窿中;擦过星辰的旁边,无声地落进死的静寂,好
象一块石头沉进水里。我一动不动地躺着,连翻一个身也不敢,等待着可怕的末日。
我已经记不得这恐怖是怎样治好的,但我很快把它治好了,当然是得到了外祖母的善良
的上帝的保佑。我想,我那时候已经体会到一种简单的真理:我没有干过任何坏事,我没有
犯过罪,我就不应该受罚,而对于别人的罪孽,我是没有责任的。
白天去做礼拜的时候,我也溜出去闲逛,尤其是春天,一种遏制不住的力量坚决不放我
上教堂去。如果他们给我两个戈比做蜡钱,那就算害了我。我买了一副羊趾骨,做礼拜的时
间尽在外边玩,老是把回家的时间弄晚了。有一次,我把追念亡灵和买圣饼的十个戈比全输
光了。我没有办法,趁管教堂的端着盘子从祭坛下来的时候,我偷了别人的圣饼。
我一心只想玩,玩得简直发了狂。我玩得很巧妙,很快就成了这一带街上玩羊拐、玩
球、玩打棒子游戏的名手。
大斋节的时候,他们逼迫我去斋戒。于是,我到邻居多里梅东特·波克罗夫斯基神父那
里去受忏悔礼。我认为他是一个很严厉的人,而且我对他犯过好些罪,我扔石头打毁他园里
的亭子,我又常常跟他家的那些孩子打架。总之,他可能向我提起我干的许多使他不痛快的
事来。因此我心里很不安,我走到那座简陋的教堂里,等候轮到我忏悔,我心头怦怦地发跳。
可是多里梅东特神父发出和蔼的、责备似的叹声迎接我。“啊,邻居,好,跪在这儿!
你犯过什么罪?”
他把一块厚丝绒布覆盖在我的头上,蜜蜡和乳香的气味扼住我的呼吸,说话很吃力,而
且我也不想说话。
“你听大人的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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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听。”
“你说:我有罪!”
我不觉冲口说出来:
“我偷过圣饼。”
“为什么,在哪里偷的?”神父想了一望,缓缓地说。
“三圣教堂、圣母教堂、尼古拉教堂都偷过……”
“啊—啊,所有的教堂都偷过,孩子,这可不好,这是犯罪呀,你懂吗?”
“懂。”
“你说:我有罪!不象话。你是偷来吃的吗?”
“有时候吃,有时候赌羊拐把钱输光了,没有圣饼带回家去,因此我就偷……”
多里梅东特神父嘴里开始呜哩呜噜念起来。接着又问了几个问题,然后,忽然很严厉地
问:
“你看过禁书没有?”
当然,我不懂这个问题,我便反问:
“什么?”
“你看过不准看的书吗?”
“不,什么也没有看过……”
“饶恕你的罪……起来吧!”
我惊异地瞧着他的脸,那张脸似乎是深思而和善的。我不好意思,我觉得害臊:当我来
做忏悔的时候,主人对我说,无论什么事都得老老实实一丝不漏地说出来,使我对忏悔感到
害怕和恐惧。
“我向你家的亭子扔过石头,”我坦白了。
神父抬起头来说:
“这也是不好的,走吧!”
“我还向狗扔过……”
“下一个!”多里梅东特神父连看都不看我,径直叫我后面的人。
我走出来,觉得受骗了,心里很委屈:我以为忏悔有多么可怕,我心里是那么紧张,哪
里知道一点可怕的地方也没有,而且很无聊!有一件使我感到兴味的,便是问了我所不知道
的书。我想起了,在那家地下室里把书读给两位姑娘听的中学生,我也想起了那位“好事
情”——他也有许多黑皮的、厚厚的、带着莫名其妙的插图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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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主人家给了我十五个戈比,让我去领圣餐。今年的复活节很晚,雪早已融化,
街面也已经干燥,路上弥漫着尘埃,是一个晴朗、愉快的日子。
教堂栅栏边,有一群工人正在狂热地玩羊拐子,我想:领圣餐还有些时候,便对那些赌
徒说:
“让我加入吧!”
“加入费一戈比。”一个有麻子的红脸汉子傲然地说。
我也同样傲然地说:
“好,左边第二对上,押三戈比。”
“把钱押出来!”
于是,赌博开始了!
我把十五戈比换开,拿三戈比押在一对羊趾骨下边,谁打掉这对羊趾骨,谁就把钱拿
去。如果打不着,他就得赔我三戈比。我走了运:两个人瞄准了我的注打,都没有打中,我
从两个中年人手里赢了六戈比,我的兴头来了……
可是有一个赌徒说:
“当心这小鬼,别让他赢了钱溜走……”
我生气了,象打鼓一样激烈地说:
“在左首边上那对,押九戈比!”
可是这没有引起那些赌徒的注意,只有一个跟我年纪相仿的小伙子警告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