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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酷,特别清楚生动地浮在眼前的,便是那个从萨拉普尔来的矮小的当兵的。他好象活生生
的一样站在我的面前问:“怎么样?明白了没有?”
过了不久,我又遇到了比这个更倒霉更惊人的事。
我常常到哥萨克兵营里去;兵营在佩切尔区附近。我觉得哥萨克和兵士不同,并不是因
为他们马骑得好,装束特别漂亮,而是因为他们说话特别,唱另样的歌,而且跳舞也实在
好。有时候,在傍晚,他们把马刷洗好,就在马房边围成一个圈子,一个瘦小的棕红色头发
的哥萨克,头发甩得乱蓬蓬的,提高嗓子唱起来,好象一个铜喇叭。他使劲挺直身子,轻轻
地唱着静静的顿河和蓝色的多瑙河一类的悲歌。他的眼睛闭着,跟那些唱得太累、从树枝上
掉下来、有时也会死掉的红雀一般。他敞开衬衫的领口,露出铜马辔似的锁骨;而且他的全
身,就好象一尊铜像。他用两条瘦瘦的腿站着,好象大地在他的脚下摇动。他张着两臂,闭
着眼,提高着嗓子唱。看那样子,他好象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号手的号,一支牧羊人的
笛子。有时候,也觉得他马上会翻身仰倒在地上,跟红雀般立刻死去一样。因为他把整个心
灵,全部力量都倾注到歌唱里了。
他的同伴们,有的把手放在衣袋里,有的把手放在宽阔的背脊后面,在他四周围成一个
圈子,严肃地凝视着他铜色的脸,盯着他那向空中轻轻挥动着的胳臂,象教堂里的唱诗班一
般,神态庄重而又不慌不忙地唱。他们这班人,不管有胡子的或没有胡子的,在这一刹那
间,都变得和圣像一样,和圣像一样威严,和圣像一样超越人间。歌象一条大路似的长,也
象大路一样平坦广阔而光明。听了这歌声,使人忘掉了一切,忘掉大地上是白昼还是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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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是孩子还是老人!唱歌人的歌声渐渐消沉下去,这时候就听见那些军马发出悲嘶的声
音,它们怀念着辽阔的草原,听见萧萧的秋夜从野地迫近过来的声音。听着,听着,心儿就
膨胀起来,充满一种异常的感情,溢腾起对人类、对大地的伟大的无言的爱,好象马上就会
炸开来。
我觉得那位瘦小的象铜人一样的哥萨克,不是一个普通的人,而是一个伟大的神话般的
比一切人都善良、都高尚的人物。我不能够和他说话,有时他问我什么,我只能幸福地微笑
着,嚅嚅嗫嗫说不出话来。我情愿象狗一般顺从,一声不响地跟在他后边跑,只要能够经常
瞧见他的影子,能够听见他的歌唱。
有一天,我看见他站在马房角落里,把一只手举到眼前,凝视着戴在指上的一只光滑的
银指环。他的美丽的嘴唇在微动着,一撮小小的红髭须在发抖,满脸现出悲痛懊丧的神色。
还有一次,在黑暗的晚上,我带了几只鸟笼子上老干草广场的酒店去。酒店老板非常爱
会唱歌的鸟,常常买我的鸟儿。
那哥萨克正坐在屋角炉子和墙壁间的柜台边,身边坐着一个身体比他几乎胖一倍的妇
人:她那张圆脸,象上等山羊皮似地发出光彩;她用母亲似的慈祥的眼光,微带惊惧地望着
他。他醉了,把伸直的脚在地板上来回磨擦着;大概碰痛了妇人的脚。她身子哆嗦了一下,
蹙着眉头低低请求他说:“不要动手动脚呀……”哥萨克把眉毛使劲一竖,立即又无力地垂
下了。他热得解开了制服和内衣,露出了脖子。女的把头巾布从头上放到肩头,一双茁壮白
嫩的手臂搁在桌边上,指头互相绞扭,绞得泛出红色。我越看他们,越觉得他这个人象是一
个在慈爱的母亲面前有过失的儿子。她很柔和地对他叮咛着什么,但他只是不好意思地沉默
不语,好象对于正当的指斥,没有可回答的。
他象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突然站起来,胡乱地戴上军帽(几乎盖住了眼睛)用手掌
拍了拍它;也不扣上衣服,就向门口走去。女的也就站起来,对酒店主说:“我们马上就回
来,库兹米奇……”大家用笑声和嘲谑送他们出去。有人沉厚而严峻地说:“领港员会回来
的;他要给她苦头吃了!”
我跟着他俩后面出去。他们在黑暗中走着,离我前面约十步的样子,斜穿过广场,踏着
泥泞的道路,向伏尔加河高岸的斜坡走去。我看见女的扶着哥萨克,显出蹒跚的样子。我听
见泥浆在他们脚下作响。女的低声恳切地问:“您到什么地方去?喂,到什么地方去?”
虽然那条路并不是我要走的,但我依然踏着泥泞跟上他们。不多一会儿,他俩走上了斜
坡的小路,那哥萨克就站下来,离开女的约一步距离;突然打了女的一个耳光,女的吃了一
惊,大声喝叫:“啊哟,这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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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吃了一惊,直跑到他们身边。哥萨克横抱着女人的身躯,把她扔到堤栏外边的坡
上,自己也跳了下去。两个人扭成黑黑的一团,顺着斜坡草地滚下去。我感得一阵昏眩,愣
住了。听见底下有窸窣的声音,有撕破衣服的声音,和哥萨克的吼叫声。女的断断续续地低
声吓唬:“我喊了……我要喊了……”她痛苦地哼了一声,声音很大,随后就静寂了。我摸
到一块石头丢下去,只听见草沙沙地响。广场那边,酒店的玻璃门砰地一声响,有人啊哟地
叫了一声,大概是跌倒了。接着,一切又回复静寂,这是一种使人担心每秒钟都会有什么事
要发生的静寂。
坡下现出了一大团白东西。这个白团哽咽着,啜泣着,缓缓地、踉踉跄跄地向上边走
来。——我认出就是那个女人。她象一只绵羊一样爬了过来。我看出她上半身完全裸着,吊
着两只大奶子,好象变了三张脸。她终于爬到堤栏旁边,在堤栏边上坐下,几乎跟我坐在并
排。她理着散乱的头发,好象一只害气肿病的马,呼呼地喘息着。雪白的肉体上沾满了乌黑
的泥巴。她哭着,象猫洗脸似的擦着脸上的眼泪。瞥见了我,她就轻轻说:“啊哟,你是
谁?快走开,不要脸的!”
惊愕与悲痛的感情,使我呆住了,再也不能动一动。我记起了外祖母妹子的话:“女人
是一种魔力,上帝自己也受了夏娃的骗……”这个女人站起来,用衣服的破片掩住了胸脯,
赤着脚,急忙忙跑开了。这工夫,哥萨克从坡下爬上来,把白色的破布片向空中摇晃,轻轻
地吹了一声口哨,倾听着,用快乐的声音说:“达里娅!怎么样?咱们哥萨克人,想要什么
就能得到什么……你当我喝醉了吗?没—有,我这是装出来给你看的了……达里娅!”
他昂然站着,说话口齿很清楚,声音中带着嘲笑。他弯下腰,用破布片擦干净自己的靴
子,接着又说:“喂,把上衣拿去……达什克!不要装模作样了……”他又大声说了一句侮
辱女人的话。
我坐在岩屑堆上,听着他在这夜静中孤零零的耍威风的声音。
广场上的灯火在眼前闪动。右边,黑幢幢的树行中耸立着贵族女子专科学校白色的校
舍。哥萨克懒洋洋地胡诌着一连串秽亵的话,挥动着白的破布片,向广场走去,象一场噩梦
似的消失了。
斜坡下边的水塔里,排汽管在喘息。坡道上跑过一辆街头四轮马车。四周一个人影也没
有。我沉闷地顺着斜坡走去,一只手里还拿着一块冷冰冰的石头,我没有来得及扔向哥萨
克。在胜者格奥尔吉教堂左近,被一个打更的叫住了。他怒冲冲地问我是谁,背上的袋子里
是什么东西。
我把哥萨克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他,他哈哈大笑起来,怒叫道:“有办法!哥萨克人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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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两下子;我们哪比得上他们,娘儿们都是母狗……”他笑得前仰后合,可是我已经往前走
了。我真不懂,他到底是笑的什么。
我恐惧地想着:若是我的妈妈、我的外祖母碰上这样的强暴,该怎么办呢?
八
天开始下雪的时候,外祖父又把我带到外祖母妹子的家里去。
“这对你没有什么不好,没有什么不好,”他对我说。
我觉得,这一夏天经历了很多的事情,年纪也大了好些,人也变得聪明多了。可是在这
中间,主人家里也更加枯燥乏味了。一家人依然因为吃得太多,闹胃病,依然彼此唠唠叨叨
讲着病情。老婆子,也依然恶毒可怕地祷告上帝。年轻的主妇,产后瘦了许多,身子虽然缩
小了不少,可是动作还依然跟孕妇一般,摇摇摆摆、慢慢腾腾的。她每次给孩子缝内衣时,
总是低声唱着一首同样的歌:斯皮里亚,斯皮里亚,斯皮里东斯皮里亚,我的亲兄弟,我坐
在雪橇上,斯皮里亚放在后座上……若是走进她屋子里,她马上停了唱,忿忿地嚷:“你来
干什么?”
我相信除了这首歌之外,她什么歌都不会唱。
晚上,主人们把我叫进屋子里,命令说:“喂,讲讲你在船上的生活吧。”
我便坐在靠近厕所门的椅子上讲起来。违反我的意志,重新被塞到这家里来的我,回想
另一种生活,也是一件快乐的事。我讲出了神,完全忘记了听众,但这样的时候不很久。那
些女人并没有坐过轮船,她们向我问道:“可是,总有点害怕吧?”
我不懂——有什么可怕的。
“轮船忽然开到水深的地方,会沉下去吧。”
主人格格笑起来;我虽明明知道轮船不会在水深的地方沉没,但总不能说得使她们完全
明白。老婆子以为轮船并不是在水面上浮着,而是跟火车一样在地上转动,靠轮子支在河底
行走的。
“既然是用铁造成的,在水里怎么能浮起来呢?斧头总不能浮在上面吧……”“铁勺子
在水里不是也不会沉吗?”
“这不能相比,勺子很小,而且中间是空的……”我讲到斯穆雷和他的书籍的时候,他
们就疑惑地注视着我。老婆子说写书的人都是些混帐,或是邪教徒。
“那么圣诗集呢?那么大卫王呢?”
“圣诗集——那是圣书呀。而且大卫王也为圣诗集向上帝请过罪。”
“这话写在什么书上?”
“这话就写在我手心里,我给你后脑勺一巴掌,你就知道写在哪儿了。”
她什么事都知道,而且无论说到什么,她都显得很有把握,说得斩钉截铁。
“佩切尔街上死了一个鞑靼人,咽喉里流出了黑色的灵魂,黑得跟焦油一般。”
“灵魂是一种精气呀,”我说。可是她轻蔑地嚷:“难道鞑靼人的灵魂也是精气?傻
瓜。”
年轻的主妇也害怕书籍:
“念书是很有害的,尤其是年轻时候,”她说。“我老家格列别什卡那儿,有一个良家
姑娘,一天到晚迷在书本子里,后来爱上了一个副牧师。副牧师的老婆可让她出了丑。在大
街上,当着众人的面……”有时我引用了斯穆雷书中的一句话。他的书籍中,有一本前后都
缺了页子的,其中有这样的话:“老实说,火药并不是谁发明的;象历来的情况一样,它也
是经过一系列细微的观察与发现之后,才制成的。”
不知什么缘故,我牢牢记住了这句话;尤其是“老实说”这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