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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这里买来,那边卖去……”“也偷盗吗?”厨师正经地问。
“那老头儿可不干这行当!他告诉我,一个人在外国地方,必须规矩正直,在这里是这
样的规矩,只消干一点点坏事,就得掉脑袋。不过说老实话,做贼我也试过,可是结果很
糟。我曾想从一个商人的院子里牵出一匹马,没有得手,给人家捉住了,打了又打,后来被
送到警察局里。我们是两个人,一个是老马贼,我却不高明,只是偷着玩的。我在那商人家
里做过工,给他在新造的洗澡间里砌过炉子。那个商人害了病,梦见了我,就惊慌地向上司
呈请说:把他(就是我)放了吧,把他放了吧,说是梦见了我,要是不放了我,他的病就不
会好,还说我好象有点魔法。人家就把我当魔法师了。那商人在地方上很有势力,衙门里就
把我放了……”“你这种家伙,不应该放了,应该在水里淹你三天,那你的傻气就会治好
啦。”厨师插嘴说。
雅科夫马上接住他的话:
“对啦,我的傻气确是不小,老实说,我的傻气有一个村子那么大……”厨师用手指插
进紧紧的硬领里,气恼地把硬领弄松些,摇摇脑袋,懊丧地说:“真是胡说八道!让你这种
囚犯活在世上,大吃,大喝,闲逛,为什么呢?唔,你说,你活着干什么呀?”
司炉嘴里发声地嚼着,回答:
“这个我也不知道。活着就是活着。有的人躺着,有的人跑路,当官的就光坐着,可人
人都得吃东西。”
厨师更加发怒了:
“就是说,你是无法形容的猪猡!不,简直还不如猪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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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实说,是猪食料……”
“你干吗骂我?”雅科夫吃惊了。“男人都是一棵橡树上的果实,不用骂,骂,我也不
会变好些……”这个人立刻把我牢牢吸引住了,我用惊奇的眼光望着他,张着嘴听他说话;
我觉得他心中有一种自己的坚固的生活知识。他对任何人都称“你”,对任何人都一样从毛
茸茸的眉毛底下正面直视,无论是船长、食堂管事、头等舱的阔客,他都把他们同自己、水
手、食堂的侍役、统舱客一样看待。
我常常看见他站在船长或机师长面前,把猩猩似的长胳臂叠在背后,默默地听着人家骂
他偷懒,骂他打牌时不经意地赢了别人。看得出,任何斥骂,对他都显然毫无作用。人家吓
唬他,说等船到下一个码头就要撵他上岸,他也毫不惊慌。
他有一种与人不同的地方,跟“好事情”先生一样。大概,他自己很明白自己的特点,
而且也知道决不会得到别人的了解。
我从没瞧见他有过受委屈发闷的样子,也不记得他有过长时间的沉默。话声常常从他毛
毵毵的口里流出来,甚至似乎不管他自己的意志,总是象一条无尽的泉流,滔滔不绝地流
着。每当被人家骂了,或是听别人说得有趣,他的嘴唇便微微动着,好象在肚子里复念他所
听见的话,或者轻轻继续说着他自己的话。他每天值完班,便从锅炉房爬上来,赤着脚,满
身汗淋淋的,穿着油污汗湿的褂子,也不束带,袒开着毛毵毵的胸膛跑过来。一跑来,甲板
上便充满他那平板单调的有些沙哑的声音,他的话跟雨点一样,到处乱洒。
“你好,老大娘!上哪儿去?是奇斯托波利吧?我知道,我在那里呆过,在一个有钱的
鞑靼人家里当长工。那个鞑靼人叫乌桑·古巴伊杜林,有三个老婆。他身体很结实,红红的
脸。一个年轻的、很好玩的鞑靼农家女子,同我相好胡搞过……”他什么地方都到过,而且
到处同女人胡搞。他好象一生从来没有受过委屈挨过骂,把所有的事,都泰然地、不怀恶意
地倾筐倒箩地说出来。过了一分钟,在后艄什么地方,又听见他的话声。
“打牌的人最规矩,一打,三张牌,马上分输赢,真的!
打牌真有趣!坐着挣钱,简直是买卖人的勾当……”我听出,他不大用好、坏、糟糕那
样的字眼,差不多总是说有趣、稀罕。在他看来,漂亮的女人是有趣的蝴蝶,好天气的日子
是快慰的日子;他说得最多的是:“才不在乎呢!”
大家说他是懒鬼,但是我看他也跟大家一样,在地狱一样的热臭之中,站在炉口老实地
干他的苦工。但是我记不起他跟别的司炉一样叫苦叫累。
有一天,一个年老的女客丢了钱包。这是一个晴朗静寂的傍晚,大家正心平气和地生活
着。船主送了五卢布给那老婆子,许多乘客也给了一点。大家把钱交给老婆子时,她画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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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十字,弯腰向众人行礼,说:“老乡们——这里比我丢掉的多出了三卢布十戈比。”
有人快活地嚷道:
“老婆婆,都拿着吧,还说什么?三卢布不算多……”又有人入情入理地说:“钱跟人
不同,多了不碍事……”雅科夫就走到老婆子面前,认真地请求:“把多的钱给我吧,我去
打牌!”
大家以为司炉是开玩笑,都哄笑了,可是他却硬央求着窘迫的老婆子:“给我,老婆
婆!你拿了有什么用?你明天就要进坟墓了……”大家骂他,把他赶开,他摇着头,不胜惊
奇地对我说:“这班人真怪!别人的事要他们管什么?是那老婆婆自己说这钱是多余的呀!
可是对于我,三卢布是可以痛快一下的……”他对于金钱,大概光是瞧瞧也快乐。他爱一边
说话,一边拿着银币铜币往裤子上擦,擦得亮晶晶的,就用弯手指拿到长着翻鼻孔的脸跟前
仔细瞧,眉毛索索地动。但他对于钱却不吝惜。
有一天,他要我跟他赌钱。我说我不会。
“你不会?”他奇怪了。“你怎么不会呢?亏你还识字!那我教你,我们赌着玩,赌
糖……”他赢了我半磅方块白糖,一块一块地放进他毛茸茸的嘴里。后来见我已经会赌了,
就说:“现在来赌真的钱!有钱吗?”
“有五卢布。”
“我有两个多卢布。”
不消说,他很快就赢光了我的钱。我想翻本,把一件值五卢布的褂子作了赌注,也输
了,于是又把值三卢布的新靴子作了赌注,又输了。那时雅科夫不高兴了,差不多有点生气
地说:“不,你不会赌,太狂热了——一下子就把褂子、靴子都输掉了!这些东西我不要。
我把衣服靴子还你,钱我还你四卢布,你拿去。我拿一卢布,算是学费……好吗?”
我很感激他。
“我不在乎!”他回答我的感谢说。“玩儿,这是玩儿,也就是取取乐。你却跟打架一
样,就是打架,太急躁了也不成。
要瞧准了再动手,用不着急躁!你年纪轻,必须好好儿克制自己!一次失败了,五次失
败了,七次就罢手——走开。等你头脑冷静了再来!这是玩儿呀!”
我越来越喜欢同时又不喜欢他。有时他讲的话很象我外祖母讲的。他有很多吸引我的地
方,但他那种对人极度的、恐怕一生也改不了的冷漠态度,却使我很不喜欢。
有一次,夕阳西沉的时候,有一个二等舱客,他身材高大,是彼尔姆商人,喝醉酒落进
水里了,在金红色的水面上拚命地泅着。机器马上关了,船停了下来。船轮下滚出雪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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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沫,被夕阳照着,染成血一般的颜色。在这沸腾的血浪中,离船艄远远的地方有一个黑魆
魆的人体,从江面上传来动人心魄的刺耳的叫声。客人们挤到船边、船艄上,大声叫嚷着。
落水人的一个同伴,是一个红发秃顶的汉子,他也醉了,用拳打着大家,挤到船边嚷着:
“滚开!我马上去捞他上来……”已经有两个水手跳进水里去了,划动着双手向着落水的人
身边泅去。船艄上放下了救生艇。这时候,在船员的叫唤声、女人们的尖叫声中,听见雅科
夫的镇定自若,象流水一样的声音:“要淹死的,准要淹死的,因为他穿着褂子!穿着长褂
子,准要淹死的。好比女人,她们为什么比男子淹死得快,因为女人穿裙子。女人落水马上
往下沉,象个一普特重的秤锤子……嗨,瞧哇,他已经沉下去了,我决不胡说……”商人果
然沉下水里去了。捞了两个钟头,结果没捞上来。
他的同伴酒也醒了,坐在后艄,气喘吁吁,伤心地喃喃说:“真是天外飞来的横祸!以
后怎么办呀?怎样对他的家人说呢?他的家人……”雅科夫站在这人跟前,两手叠在背后,
安慰他:“买卖人,没有关系!谁也不知道自己要死在哪里。有的人吃了蘑菇,一下子就死
了!成千上万的人吃蘑菇,吃死的却只有他一个!这能怪蘑菇吗?”
他高大而结实,跟白石臼似的,立在商人跟前,话象撒糠粃似的撒向商人。开头商人默
默地哭泣,用大手掌拭着胡子上的泪水,静静地听了他一回话,忽然么喝道:“魔鬼!你干
吗折磨我?诸位正教徒,把这家伙赶开,要不然会发生祸事的!”
雅科夫泰然地走开,嘴里说着:
“人真怪!人家好好儿劝他,他却来寻事……”有时我觉得这司炉好象有点傻,但我时
常在想,他大概是故意装傻。我很想打听他的经历见闻之类,但并没有好结果。他抬起头
来,略略张开熊似的黑眼睛,一只手抚摩着毛茸茸的脸腮,慢慢地回忆起来:“老弟,人这
个东西,到处都跟蚂蚁一样!我告诉你!有人的地方,就忙碌。最多的,当然是庄稼汉,他
们好象秋天的叶子,满地都是。见过保加利亚人吗?我见过保加利亚人。希腊人也见过。还
有,塞尔维亚人,罗马尼亚人,各种茨冈人——我都见过,各种各样的,很多!他们是什么
样的人?要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呀?城里是城里人,乡下是乡下人,都同我们这里的完全一
样。相象的地方很多。有些人甚至讲咱们的话,只是说得不好,比方鞑靼人,或者莫尔德瓦
人。希腊人不会说咱们的话,他们说得又快又不清楚,听起来也象话,可你就是不懂。同他
们讲话,还得打手势。我认识的那个老头儿,他假装懂得希腊人的话,他会嘟噜什么卡拉马
拉和卡里美拉。老头儿真狡猾,把他们蒙得够呛!
从杂志的插图上,我知道希腊的京城雅典是世界上非常古老、非常美丽的城市,但雅科
夫却怀疑地摇摇头,骂雅典:“人家骗你呀,老弟。没有雅典,只有雅封。不过不是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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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那是山;山上有修道院,不过如此。叫雅封圣山,有这种画片。刚才说的那老头儿,就
买卖这种画片。有一个城叫别尔戈罗德,在多瑙河边上,同雅罗斯拉夫尔或者尼日尼一样。
那边的城市并不漂亮,可是村子却不同了!女人也很漂亮,女人有趣得要命!为了一个女
人,我差点儿没留在那里。等会儿,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两手使劲擦着那张似乎没有眼睛的脸,硬毛沙沙作声,咽喉深处发出一种笑声,好象
一只破了的铃鼓在响:“人是最没记性的东西!那个同我要好的……分手时候她哭了,连我
也哭了,真是的……”他开始坦然地、不害臊地教我如何去搞女人。
我们坐在船艄上,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