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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窝-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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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酱鸡摇摇头,病西施似的挪到自己的脸盆跟前,蹲了下去,一眨眼,半盆清水变成红色。老母鸡一想:是了!她当年喝过“麻肺逍遥汤”,那种药厉害,喝了用针扎她的下半身都不知道。旧社会窑子里的老鸨龟子全顶得了半个花柳病大夫,什么烂疮没见过?除了红唱手和领家老板得了病请大夫瞧,那些买来的姑娘好比牲口,哪儿有闲钱供她们上医院?为了省钱常常自家动手治病。哪一个鸨子屋里都藏着应急的秘方草药,遇见烂得太邪乎的鱼口横痃,得先用烧红的烙铁烫了“消毒”才能上药。有的姑娘娇气受不了“消毒”疼死了,姑娘是花钱买的摇钱树,死不得!心疼钱的领家千方百计找来这种麻醉古方。酱鸡看来没少挨烙铁烫,她的小肚子和大腿上全爬满一条条青长虫似的疤,这家伙够皮实的,真经得起折腾,那位领家肯定给她下了加倍的药料。“阴挺”不算大病,要不了命,就怕沾上脓水烂了……
  “烂了没有?”老母鸡看在同是八大胡同出来的份上,对酱鸡还是很关心。
  “看不见,您给看看。”酱鸡上了炕,信任地张开两腿,洗过的“拳头”发砖红色,上面布满芝麻大小的脓头,洇出缕缕血丝,老母鸡不禁摇摇头。
  芦花鸡抹着嘴进屋,看见当门放着一盆深红的血水,水面上漂着一块块赭色的血块,忍不住又要吐,跺着脚说:“供在这儿等谁伺候?”
  酱鸡病恹恹地抬起头,挣扎几次都没能起得来,伸手扒拉一下老母鸡。老母鸡领会她的意思,竖起两个手指。酱鸡点点头。两个窝头,小意思,她连一口窝头都咽不下去。柴鸡看见这场交易,没等老母鸡动窝,赶着下地把血盆端走了。老母鸡狠毒地瞪着这个戗行的主儿,啐出一口浓痰。于是厕所上空除去屎尿的恶臭以外,又掺进一股烂肉的腥臭。臭味随风飘荡,笼罩了整个院子。队长们的鼻子没出毛病,都闻到了这股异味,以为女囚太懒,才沤出那么怪的气味。方队长为此命令小郎:天热,督促她们多洗涮,凉水不限,每组收工后可以拉一车。苦了小郎的两条腿,每天要跟着多跑好几趟。
  鸡窝 十四(4)
  酱鸡安静地躺着,倾听肚里的杂碎一块一块往出开路。没有任何感觉,只好像有根“线”在一下一下地扽。不疼,没必要喊叫,她也没劲儿喊,连说话都得细声细气,变得特别斯文。
  清早,出工哨响过,小郎咔嗒一声锁上号子门,炕上只剩她一个。阳光从窗口射进来,一寸一寸移动,像个巨大的钟,看熟了就知道照到露出砖缝的泥墙是九点钟,照到烧鸡的草铺是十一点钟。同是落难的“鸡”,也有三六九等,烧鸡到现在还是缎面被子,印花床单,虽是半旧的,质地却极高档。看看自己只是一床补丁摞补丁的破被褥,印了不少污血斑……
  朦胧中忽然出现一张晶亮的大铜床,铺着里外三新的绸被,毛茸茸的俄国毛毯,床头挂着二十四寸着色彩照,赫然是十八岁的蒋月莲。花团锦簇的日子爆仗似的响一声就没了,现在想想真跟演戏似的。玉堂春的唱词是过来人:“想当年在院中缠头似锦,到如今只落得罪衣罪裙——”
  当年客人指名送给蒋月莲的礼品多得要派个老妈子专管,还得记清送礼的姓名。“××客来——”蒋月莲就得赶紧换上这位客送的服装鞋袜首饰,出去伺候。领家妈说:“客人见到送的礼在姑娘身上,才会多多的送!”送的再多,礼品都不姓蒋,摆一摆穿一穿就神秘地消失了。敢情自己是过路财神、衣裳架子、摇钱树,实惠的是领家老板。
  阳光一闪,铜床变成木床,木床又变成土炕。这辈子就像下台阶一磴磴往下掉,掉到哪一等级都靠皮肉挣饭,每掉一等开始还能轰动一阵:“清吟小班的红唱手来了,花三四等的钱尝头等的货,真叫便宜!”但是聪明的客来了一次就不再来,鸨儿对于榨不出油水的姑娘就急着出手。记不得转卖了几个班主,最后没人上门只能跟年少的搭帮,她们拉客,咱在黑地里对付。也有被客人发现大打大闹一场的,唉!仗着皮厚,挺过来了,算咱命大!什么是命?什么是运?那年三月三,领家妈掏了几块现洋,求娘娘庙的道姑给姐儿几个算算命。算到咱,说是“夫星不显,桃花倒插,有脓血大灾,出家方能免灾”。苦苦劝咱出家当道姑,出家真能避祸吗?人的命天注定,只怕还是躲不过,领家妈回来骂骂咧咧:“贼老道!眼珠子倒不瞎,挑长得最好的姑娘出家,想不花本钱白得一棵摇钱树?”
  阳光移到正中,大门吱吱呀呀打开,院里响起营营嗡嗡的人声,号子门砰啪开合,盆碗叮当。酱鸡漠然看着大伙为几个窝头忙乱,好几天了,她的胃里只进去一勺菜汤几口稀粥,却是一点儿也不觉得饿。左邻右舍像两只狺狺的狗,为她的剩饭吠叫。她觉得身子变得极轻,逐渐升高,叫骂声离得很远,只看见老母鸡和柴鸡的嘴唇翕动,不清楚她们说什么。那张酱黄的脸浮出模糊的微笑,众“鸡”以为她的病好些了,都没去理睬她。
  抢剩饭的老母鸡和柴鸡闹得太厉害,芦花鸡一张汇报送到队部,方队长才想起三组有个病号,叫组长烧鸡来核实,蒋月莲确实吃不下饭,倒是见好,便吩咐小郎:“给她开病号饭!”“病号饭”一码儿是稀的,分量不少,每人每顿一马勺菜汤或者稀粥,满满当当装两大碗。酱鸡哪能喝得完?稀的又不比窝头,不能烤干储藏;左右两个街坊被方队长叫到队部训了一顿,不敢再抢剩饭。九月里正是秋老虎肆虐,稀汤子放半天就馊了,第二顿又来一马勺,只能倒掉旧的装新的。本来老母鸡和柴鸡看在窝头的份上,每天抢着给病人倒尿盆、擦洗、换身下垫的草纸。没了窝头,没了物质刺激,也就没了尽义务的“雷锋”。酱鸡那个掉了几块瓷的一品盆,几天就装满了血尿。烧鸡作为组长捂着鼻子倒了几回,实在受不了,自己在家都不干这个,到这儿来伺候一个野妓?干脆想了个对策,出工时请盆进号,收工后请盆出号,谁嫌味儿谁去倒。这法儿果然灵验,没人抱怨了。后来一个个居然闻惯了,觉得没啥难闻,地球上本来百味纷呈,血腥味也算是百花齐放中的一支,应该存在。再后来甚至出现一两次忘了把血盆子请出屋,大伙儿也能视而不见闻而不觉,面对着它,大口地啃窝头喝菜汤。
  酱鸡嗓子里吊着一口气,身底下汩汩地流。她想:流干了就不会流了吧?就能离开这个世界了。她希望快一点再快一点,对这个世界她没一点留恋,生来是受罪还债的,死了倒能免得受苦。死的滋味多年前她就尝过,在西城根的黄土坑,接不来客,挨了一顿狠打,大疼一阵后慢慢地不疼了,轻飘飘地要飞走,隐隐约约听得老鸨大惊小怪地咋呼,龟子嚷道:“怕什么?去了穿红的还有着绿的,老子这儿不缺婊子!”但是他们还是有点心虚,灌了一碗热汤水算是救活了她。要不是解放了,人民政府封闭妓院,这条命恐怕早就交代了。不!命中注定,债没还完,死不了!出了黄土坑找主儿结婚,谁知找的是前世冤孽,倒叫咱挣钱养活他。挣钱?啥也不会,还不是靠卖“肉”挣钱?辛辛苦苦挣一块钱倒有三个“债主”等着,拉纤的、暗窝子和咱那口子,自己一分钱也落不下。算了,解除劳教也逃不出那口子的掌心。
  恍恍惚惚传来月琴奏出的过门,一段唱腔悠悠飘过:
  “烟花寨,委实的难过……
  逐日家迎宾待客。
  一家子吃穿全靠奴身一个,
  鸡窝 十四(5)
  到晚来印子钱逼的是我。
  老虔婆,她不管奴死活。
  在门前站到那更深儿夜晚,
  到头来有哪个问声奴饱饿?
  烟花寨,再住上五载三年来,
  奴活命的少来死命的多,
  不由人眼泪如梭……“
  热辣辣的几滴泪爬过两腮,她想抬手拭去,但是四肢好像已不是自己的,石块一般死沉死沉,一点儿也挪不动。
  三王队长在院子里来回踱步,轮到她值夜班。白天没睡好,困得她两眼睁不开。踱着踱着,咣啷,脚下踢着个什么玩意,蹲下去细看:满地血汤,几块粉色的东西夹杂在赭黑的草纸团中,还在微微颤悠,一股子血腥味直冲鼻腔。她几乎失声惊叫,好不容易控制住,想了想醒过梦儿来:准是哪个女囚把尿盆放在院里,被她一脚踢翻了。她怒冲冲掏出钥匙,开了门,大喝一声:“哪个懒蛋,尿盆都不倒?”
  满屋的“鸡”全被惊醒,怔怔好一会儿方知酱鸡的血盆闯了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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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她的——她的——她起不来了——”
  好几个手指指着一丝两气的酱鸡。屋里的气味呛人,三王队长捂着鼻子:“你们就不能去倒了?”
  没人答言,谁管这闲事?三王队长一看,不能凭自觉自愿,随手指着芦花鸡说:“你起来,扫了撮走!”
  芦花鸡不得不干。三王队长监督她清扫的时候,奇怪地问道:“粉色的是什么?”
  “蒋月莲拉出来的烂肉!”
  “拉了多久了?”
  “有多半个月了吧!”
  三王队长脸白了,什么病拉烂肉?她冲进号子,伸手探了探酱鸡的鼻息,经验告诉她:这个女囚差不多了。一手把芦花鸡推进号子,一手锁上门,她冲向另一扇门:
  “老方!老方!”
  酱鸡抬上小平车送往医院的时候,方队长问游大夫:“给她打针了吗?”
  “没有!”
  “为什么不打?”
  “子宫脱垂不用打青霉素!”
  “都拉烂肉了还不打针?你不知憋着什么屁!成天叫没药,要来了又不用!”
  游大夫心想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不说又觉得自己冤得慌,忍着气说:“方队长,您跟着上医院行吗?半夜三更的,只怕医院不收!”
  这个主意真出对了。医院的值班大夫翻了翻酱鸡的眼皮,果然说道:“死的送来干吗?拉回去!”
  “刚才还有气呢!你没抢救就说死了?死了也是你给耽误的!”方队长不听那套。
  值班大夫见是女劳教队的中队长,不好惹,咕咕哝哝收下了。
  推着空车往回走的时候,方队长叹了口气:“姓蒋的怕捱不到天亮,真的得上一趟局里要药了。”
  鸡窝 十五(1)
  九斤黄撅着嘴,机械地随着前面的女囚迈步。她不是怀念酱鸡,这位姐们儿浑身上下没一点儿吸引她的地方。走了更好,给大伙儿腾地儿,炕上宽绰一些。让她烦恼的是柴鸡。这个两片大红脸蛋的柴火妞在她的奉承下涨了行市,天天要这要那,不给?不给就滚一边去,不跟你亲热!九斤黄的家底不厚,交了这位相好,几乎把她吸干了。昨天柴鸡提出:要两个窝头。她没同意,大红脸蛋就挂搭下来,比驴脸还长,到现在都不理她。她忿忿地想:什么了不起!干柴禾一个,没一点绵软的地方,除了骨头还是骨头。但是她离不开这块“骨头”,像吸毒一样上了瘾。
  进了葡萄园,女囚的队伍骚动起来:又来新囚了,只来了一个,特年轻,长得真不赖。九斤黄抬头一看:果然!五短身材的方队长背着绿挎包正跟一个比她高一头的女人谈话。那人剪着齐耳的掸子头,这种发式又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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