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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结送上去,九斤黄和柴鸡天天掰着指头数日子。老母鸡和芦花鸡都得再呆一年。芦花鸡表面没事人似的,淡淡地看不出想什么,心里却在咬牙切齿:春天的计划如果成功,她早出去了。一寸光阴一寸金,几个月下来少挣多少金钱!青春一去不再来,窝在这里浪费多少青春?两个使绊的仇人,一个死了,一个残了,都难解她心头恨,她天天一言不发,盘算新的计划。
老母鸡是劳教队的“虫儿”,有人出去等于开辟一条新路子,不能放弃。这几天她和九斤黄、柴鸡打得火热,密谈了好几次,不知布置下什么任务。柴鸡老实,一一应承。九斤黄烦了:“这么多事儿,我记不住!”
“过了河就拆桥呀?”老母鸡连连冷笑。
“不是冤鬼,是刺猬……”九斤黄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那也是禳解了变的!刺猬、黄鼠狼、狐狸、耗子……神通大着哩!”
九斤黄眯着眼仰着脸:“姑奶奶不怕!”
“小鬼的事露了,你怕是不能上这儿了!”
“上哪儿?”
“谋杀!得判十年以上劳改!”老母鸡轻描淡写甩出这张王牌。九斤黄立刻软了:“得!得!得!您老交待的事我还能忘了?”
“是啊——咱俩的交情不是一年啦,水帮鱼,鱼帮水,总有用得着的时候!”老母鸡说得十分和蔼可亲,眼睛里却一闪一闪露着凶光。
鸡窝 二十一(1)
皮队长做事就是快,总结送上去几天以后,早出工时,女劳教队留下了一批人,包括鸡窝组的三个。九斤黄和柴鸡满脸红扑扑,兴奋极了,不住地向出工队伍里的“相好”使眼色做手势,表示各种说不出口的心意。项四姐盯着九斤黄,绞尽脑汁去领会她的“哑语”,大笨象似的点着头,一下子踩着前面那位的脚跟儿,两个跌做一堆。院子上空回荡皮队长的女高音:“做什么鬼脸?不想走就留下!”
芦花鸡鄙夷地看着她们,心想:什么了不起?不过是换一个地方关着罢了!但是鄙夷中夹杂着羡慕,撇着嘴说葡萄酸的狐狸也知道:换了个地方,活动范围大了,许多计划实现的可能性也大了。
大队伍出了大门,皮队长开始训话念解教名单,一个一个检查行李。这些手续其实都是例行公事,一般看看就过去了。但是查到柴鸡的包裹却出了问题:几件粗布衣裳中出现一件碧绿的织金纱衣。皮队长拿起来细细端详,她并不知道这件纱衣的故事,只是出于女性爱美的天性,觉得它闪闪发光真漂亮。九斤黄的高兴劲儿顿时没了,暗暗埋怨这位姑奶奶:怎么不把这件衣裳穿在身上?万一皮队长问起衣裳的来历,万一认得这件衣裳的人站出来作证,可就麻烦了。回头瞧瞧柴鸡依然两片大红脸蛋笑嘻嘻地面不改色,皮队长问:“这件外国衣裳哪儿来的?”
“朋友给的!”柴鸡回答。
“你还认得外国人?”
“我不认得,朋友认得。”柴鸡不慌不忙。
九斤黄紧张得出了一身冷汗,但是所有到日子的女囚没有一个揭发这是白勒克的衣裳,第一个说出这件纱衣来历的澳洲黑,两只眼珠盯着墙角一块惨绿的青苔发呆,木头人似的对周围一切没有反应。瘸了一条腿的方队长正在使劲拉着那扇大门,大门是用几根粗大的圆木缠上铁丝网做成的,分量不轻,方队长全部精力都放在门上,没空注意这边。她认为这边有皮队长负责,不必她来操心,她的责任是关好大门。
皮队长挥挥手,柴鸡赶紧包上包袱。
“下一个!”皮队长心想场部已经批准她们出去,女劳教队没听到有人丢什么外国衣裳,这些妓女的交游太广,没法弄清,算了。
九斤黄悄悄把柴鸡拉到一边:“你真够贼大胆的!”
“怕什么?白勒克埋了她才来的,她没见过这件衣裳。”柴鸡在九斤黄耳朵边嘀咕。九斤黄觉得不能小看这柴火妞,表面上傻呵呵,肚里有个准主意,以后跟她共事真得留个心眼。
新生的女“二劳教”走出铁丝网大门已快到晌午时分,门外土路上挤着不少男工,相形之下往日这时候最热闹的食堂倒显得格外冷清。他们歪着脖子斜着眼挨个儿打量扛着铺盖卷拎着包裹的女囚,有点像逛商店看展览,又像在集市上挑选牲口,毫无顾忌地大声议论:
“这一个不错,水色好,有红有白,一身肥膘……”
“价码也不会低,摸摸自个儿的钱包再挑!”
“哈!来块排骨……”
“是个女的就行,好赖能成个家,回去有个热被窝,吃上口热饭……”
说话的多半是单身,想趁女囚刚出来两眼一抹黑不知行情的时候捞一个。议论飘进女囚的耳朵,大多数红着脸低下头,只有九斤黄像上台亮相的草台班戏子,挺起丰满的胸,扭着圆实的臀,斜着眼乱抛眼风。男人看她,她也在看男人,她挑的不是模样好丑,而是从穿着打扮上估量对方的钱包。但是嘴里却假正经地骂骂咧咧:“去你们的吧,谁看得上你们这帮土老冒……”
男工们一直把女囚送进“二劳改”女号,还扒在窗口旁偷看管理她们的女队长安排铺位分发饭票……女囚出了铁丝网又得适应许许多多新规则,犯一项照样得进禁闭室。直到她们陆陆续续捧着饭碗上食堂,他们才一窝蜂地跟着往食堂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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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个人依然蹲在女号门口,他一个个仔细端详释放的女囚,没找到要找的人,失望了,两只手支着两个小凳,艰难地往马号爬。
“老吕,今儿有疙瘩汤,要不要给你捎一碗?”说话的是马号组长。
他点点头,靠着小凳去掏饭票。乍一见,谁也认不出他是春节舞台上的“李玉和”,又黑又瘦又脏,头发和胡子长得连成一片,挤得那张脸只剩一条。掏饭票的手糊满泥,指甲都坼裂了,刚才他就是用这两只手代替脚走回来的。饭票没有几张,这里的饭也吃不长了,早就通知他上老残队去报到,他没有走,为的是等笪修仪(烧鸡),他算计她应该是这一批解教。如果等着她,向队长申请一块儿去,修仪看在过去的情分上,不会不照顾他的。但是为什么她没有出来呢?她会不会又犯了什么事延长劳教期了?
“吕布”支着两个小凳慢慢往前挪着,背后响起一片脚步声,跑来两个女工。他抬头一看:一胖一瘦,好像在葡萄园见过,跟笪修仪一个组的,连忙招呼:“哎!笪修仪怎么没出来?”
瘦的那个站住脚,两片大红脸蛋挂搭下来,疑疑惑惑地说:“谁?笪修仪?你是问烧鸡?”
胖的那个拽了她一把:“快走,理他干啥?这人怎么矮半截?怪吓人的!”
两个嘻嘻哈哈地向食堂跑去。
矮半截?不久以前他站起来比所有人都高一头。但是现在他永远站不起来了。那一顿乱棍打断了他的腰椎,他连双拐都没法拄,永远只能靠两只手走路了。
鸡窝 二十一(2)
那天,他恢复知觉后发现自己不在烧鸡家里,周围一片漆黑,伸手去摸,身旁都是水,湿不叽,臭烘烘,不知是什么地方。他想欠身坐起,但一动就是一阵剧痛,只好躺着。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有人开门,叭地一声拉着了电灯。这才发现是个厕所,他就躺在尿池旁边。
“起来!”来人命令。
他起不来,屁股上挨了一脚,震动了腰伤,他大声呻吟叫痛。
“别装死,刚才还那么厉害,这会儿又不能动了?起来!”又踢了他一脚。
任凭来人怎么踢怎么拽,他都起不来,不能自己走道了。造反派直挠头:头儿要审讯,又不能在瘟臭的厕所里过堂!扭头跑回去叫了个帮手,两人嘟嘟囔囔把他的十八代祖宗都骂遍了,摔摔打打地抬他出去。即使坐这不要钱的“担架”他也受不了,疼得他浑身冒汗。走进一个灯火通明的房间,抬他的人砰地把他扔在地下,赶紧出去洗掉手上粘的尿液。
这一扔,他又差点疼晕过去。有人踢了他一脚,他才醒来,在满眼乱飞的金星散去后,他看到一片灰白的天花板。灰白的旁边出现一堆绿色,是两条裤腿奇#書*網收集整理。一个戴着绿帽的脑袋俯视着他:“你是什么人?姓什么?叫什么?”
审问得很细,在问清了他的姓名、年龄、籍贯以后,又查问了他的历史,为什么会进慈渡劳改农场。
“你原来是个双料货,右派加历史反革命,应该对你进行专政!”
“我已经释放了,这次是请假进城的,我有证明……”
“你上姓笪的那个破鞋家里去干什么?”审讯者最关心这一点。笪修仪与他们对立那派的头头乱搞男女关系被丈夫捉了奸,这才促成他们夺权胜利,他们当然担心那一派东山再起,对笪修仪家里的动静也就十分关心。
“我跟她丈夫是好朋友。”
“胡说!你别拉扯上革命群众,他早就反戈一击跟笪修仪划清界限了,会跟你这个反革命是好朋友?”
“小老板变成革命群众了?”这简直成了天外奇闻,“吕布”忍不住冷笑一声。
“谁是小老板?他怎么是小老板?”审讯者惊异了,他刚到这个单位不久,了解的情况不多。
“吕布”也惊讶对方的无知,他没必要包庇小老板:“既然你不仁,莫怪我不义!”便详细介绍了小老板的家史:西北有名的大财主,祖上就开了无数银号钱庄,到他这一辈又贩卖烟土。解放初期他家还开铺子做买卖。说他是个“开明资本家”还有点谱,说他是“革命群众”太搭不上边了。
最最厉害的是亲朋好友的揭发,审讯者听“吕布”说得有鼻子有眼,合情合理,连卖烟土到哪儿去打通关节都说得清清楚楚,不由得不信:“这家伙连开明资本家也不能算!贩卖大烟算哪门子开明?”
阶级敌人混进革命组织可不是件小事,要是被对立面知道,本派还能站住脚?造反派们先不忙收拾逮来的反革命分子,速速派人四出调查取证,肃清革命组织内部要紧。小老板做梦也想不到,害人不着害自己,搬起石头打的是自己的脚,巴巴儿地送一个对自己的底细了解得底儿掉的知情人去揭发自己。
第二天半夜,厕所门开了,又推进来一个人,扑通一声跌在流满屎尿的地下。“吕布”从呻吟的声音认出是小老板。
小老板挨了顿狠打,不过没打断腰,还能动,哼哼了一会儿,坐起来伸手乱摸,想了解自己来到个什么所在。一把摸到“吕布”的腰,疼得“吕布”大叫一声,小老板吓了一跳,立刻听出对方是谁:“啊!老弟,你也在这儿?”
“是你?老兄,你怎么也来了?”“吕布”假惺惺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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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时运不济……哎唷,哎唷!”小老板不知打坏了哪里,又疼得直叫唤。
这一对“兄弟”心里都明白怎么回事,但是嘴里全不挑明,姓贾的遇见姓贾的,支的都是假招子。两人互相问候伤在哪儿,疼得怎么样,要被不知内情的外人听见,准以为他俩是亲兄弟,起码也是亲如兄弟的好朋友。
“哦!你的腰打断了?不能动了?”小老板嘴里连连啧啧作响,表示同情,心里十分解气,说完便窸窸窣窣不知干些什么。
“吕布”马上后悔不该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