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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尾山戴帽,蛤蟆叫!”厉书玉走进自己的坯架,喃喃地说了一句。话刚出口,几滴大雨点就砸了她满脸花。“不好了!快苫架!”
坯场上乱了营,七手八脚地苫盖坯架。没经烧炼的土坯一着水便成稀泥,一个子儿也不值了。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大伙儿还没把砖坯盖全,大雨就倾江倒海地下起来。白花花的一片,像天地之间挂起一扇极大的水帘。所有的山路都成了大大小小湍急的溪流,迅猛地往山沟冲去,遇土卷土,逢石带石。在汹涌的山洪面前,那平时看去毫不起眼的树木花草倒还能抵挡一阵。大口窑下立刻翻起滚滚浊浪,点火的柴禾垛被冲进洪流,转了个圈,像个极大的锅盖,箭似的顺着山沟走了。
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到一小时便转成濛濛小雨。太阳从乌云后半遮半掩地露出脸儿来,到底是尝过了禁锢的滋味,不像雨前那么骄横了,它温良地把柔和的光线射过雨珠,一道绚丽的七彩虹霓像座连接天上人间的桥梁,正好落在宣传室后的云中。
新任的宣传员訾丽明急急开门走进她的领地,心里暗暗感谢这场及时雨。宣传室其实是个苇箔和废坑木搭起的小棚子,砖厂虽然日产上万块砖,教导员舍不得用来盖宣传室。因此大雨之后,棚里十分凄惨,可以说是不堪入目。所有的彩纸和粉笔都成了一团团湿泥,染得桌上地下五花斑斓。訾丽明正卷起袖子,用铁锹往外清理这些红红绿绿的垃圾,那扇苇箔门呀地推开了。回头一看,是教导员。这精明的女人心想:来得正好,让他看看这烂摊子。可是嘴里却说:“哟!教导员,您别进来。这儿没法下脚!哟!教导员,您瞧,得去领点纸和笔,要不明儿没法出壁报和黑板报了……”
“前儿刚领的二十张纸和一盒粉笔呢?”
“哟!全成泥了,您瞧,怎么用?”
教导员嘬着牙花子,巡视着棚子内外。他无法估算这一大堆乌糟的垃圾中有多少彩纸和粉笔,他更无从知道訾丽明昨天就把刚领来的纸笔转移到家里去了。靠山吃山,当宣传员还不得赚点纸和笔?至少可以用来糊顶棚,至少可以跟老乡换个仨瓜俩枣的。訾丽明转过梳得溜光的脑袋,偷偷笑了笑,但是她的笑容立刻收了回去。
“不用你去领了!你把棚子打扫干净!叫谢萝上队部来,黑板报让她去画!”
铁锹几乎从訾丽明的手里掉了下来,她惊得声音都岔了:“怎么回事?她不是戴帽右派吗?”
“你甭管这么多,帽子能戴还不能摘?”
訾丽明气得怔住了,一时间竟想不出什么词儿来贬谢萝。忽然脑海中电光一闪,对了,她跟麻判官那段公案。可是怎么措词?说不好,会把自己搁里头,人家是干部,不敢诬蔑呵!眼看那双沾着五色烂泥的大鞋要走出苇箔门,她急不择语地说:“那……麻判……马科长——那……谢萝不得避嫌疑?”
金花鼠 七(3)
教导员回过头来,狠狠瞪了她一眼。嗯!二劳改们也知道这事了?他冷冷地迸出一句话:“干部的事,你们少议论!”
金花鼠 八
两个月过去,天气渐渐凉了。小金花鼠几乎比春天长大了一倍,工作服的口袋里装不下它了。每天它挺费事地把自己塞进去,脑袋和尾巴依然毛茸茸地露在外边。叶涛无奈地对谢萝说:“你看,不是我不肯带它……”
谢萝觉得再勉强这老实人也不合适,但是留在家里又担心房东的大黑猫,只得偷偷地带它上砖厂。于是,谢萝的身边多了一个破书包,包里除了纸和笔,就是逐渐恢复了金黄的小金花鼠。
这天清晨,谢萝正准备出门,发现书包瘪了。难道喂了大黑猫了?这一惊非同小可,她大喊:“花儿,花儿!”
下夜班回来的叶涛也急了,顾不得洗脸,忙忙地帮着谢萝寻找。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响起,回头一看,小金花鼠的脑袋从枕头里露了出来。哎呀!枕头破了个大口子,扒出了一堆荞麦皮,里边鼓鼓囊囊地塞了不少核桃、枣儿、豆子、干了的窝头片儿……它在准备过冬了。
“瞧!救命恩人干的好事!”谢萝哭笑不得地抱起枕头,“别枕了,留给它做窝吧!”
“你还想在这儿过冬?”叶涛冷冷一笑,“别做梦啦!王铁头刚通知了:后天开拔!”
“上哪儿去?”
“没说!”
“砖厂怎么没宣布?”
“还不是教导员想叫你们安心干一天?明儿也该说了!”
怎么?难道真的交了驿马运?一辈子不停地劳碌奔波?昨天大伙儿还在议论:冬天守着煤窑,好赖有个暖和的窝。现在又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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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花儿怎么办?”谢萝盯着那只蠕动的枕头,金花儿正在努力经营它的小窝。听说冬眠的动物一经挪动,十有八九养不活。
“交给老解吧!他有空儿照顾它!”
晚上,大口窑的小棚子里,摇曳的烛光照着愁眉苦脸的谢萝。老解头却满脸笑容,忙着支使叶涛翻“家底儿”。各种干果摆小摊似的摊了一地,小金花鼠在这么多美味面前简直迷乱了,它有生之年就跟着当二劳改的主人啃窝头。面对着鼠类的佳肴:松子、栗子、花生……它忘了应该警惕生人,忙忙地装满了两个颊袋,忙忙地叼着收获往破枕头里搬运。
“小傻瓜,以后这里就是家啦,瞎搬什么!”
老解头疼爱地说它。
“枕头就留您这儿,要不怕它呆不住!”谢萝无情无绪地说,她真舍不得这小东西。
“你啊!还是走了好!知道新政委是谁吗?留下能有好果子吃?”老解眯起眼睛直摇脑袋。
“要不要临走去看看王铁头?这回好赖是他主持正义……”叶涛闷着头归置老解的破破烂烂,忽然想起这件事。
“算了吧!别去添他的恶心了!”
“倒也是,要不是追那包档案,井下会出那么大事故?正好总局来人。嗨!要不政委的角儿就是他的了!”叶涛有点为王铁头惋惜。
“不见得!”老解摇着头说,“论斗心眼他可不是麻判官的个儿。走吧!还是走了好!哪能老是借别人的牙活着?惹不起,躲得起,避避嫌疑吧!”
他一边说,一边意味深长地看着小金花鼠。小东西忽然停止搬运,抬起脑袋,呲了呲雪白的小牙。
后记
铁栅栏后,为关押改造“社会渣滓”的地方,向来有点恐怖神秘。这里蕴藏着许多血、泪、恩、仇,每一个囚都有一个故事。但是发掘它们却不太容易:即使拿了介绍信,有权威人士陪同,那些囚们疑虑重重,未必肯把心里话掏出来。
1957年以后,我一个跟斗跌进这里。那一年,我和从维熙结婚不久,小儿子刚出世。一夜之间,两个人由党报记者变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因为当时有条定律:“党员领导便是党,凡对这些人不满便是反党。”并且演绎到翻老帐,把五七年前的言论也找出来上纲上线细细分析批判。我在早春二月之际正在坐月子,没有参加鸣放,材料不够,某些人把我在1955年的一首打油诗翻了出来。诗曰:
“大老官儿坐小汽车,
小老官儿坐大汽车,
没有车坐的吃灰。“
当年汽车不多,能坐车的多半有点身份,不像现在出租车满街跑。所以我这诗算“恶毒攻击”,以此为主搭配上几条,先是戴上右派帽子下放农村,后来我们不识相,又对“三面红旗”嘀嘀咕咕,于是双双劳动教养,成了囚。
好像男性在当右派这方面也比女性“跑得快。——男右派成百上千,到了囹圄之中,居然能够独立成营。女右派的数目就差远了,单独关押有悖精简节约的原则,只能跟刑事犯关在一起。因此我不用开介绍信办手续,便”体验“了正宗的”笆篱子“生活。”体验“的期限一直到1978年落实政策,占了我这一辈子最宝贵的二十年。
作为一个女囚,滋味当然好不了,尤其是跟各种“渣滓”在一起,这措施本身就是一种刑罚。我们这些既不会打又不会骂的犯“脑袋瓜”罪恶者,只能被刑事犯当作“修理”的对象。不过由于是其中的一员,也就看到听到许多悲惨的故事。这是一个记者在蜻蜓点水的采访中无法接触的。
这几篇小说,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它们是开在地狱边缘的小花,也算百花丛中的一枝,也许可以调剂一下大红大紫的热闹,增添一些冷色。我写这些故事,没有任何意图,不打算说教。只想告诉读者:这片黄土地上曾经有过这些人,发生过这些事。因为是小说,经过加工,人物、地点、时空都已虚构倒错,望勿认真。雪泥鸿爪而已。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