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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丽芳见两个本家兄弟说说笑笑无拘无束,那颗心马上进入到他们孩提时代的氛围里。
杨家举父女吃饱喝足动身要走的时候,李英赶紧拎出她们父女俩带来的东西:大哥家里不宽余,这东西再给你带回去……
杨家举的自尊心一下子受到了伤害,脸上唰地冒出一层汗珠子:这不是得罪人吗?这几斤绿豆是坝上收的,没上过化肥,我知道俺兄弟从小喜欢喝绿豆汤才带来的。你要叫我带回去,还不如骂人唻,还不如照我脸上扇几耳刮子。
杨家岩弯腰从布袋里抓一把绿豆,放一粒在嘴里嚼着,赞不绝口:这绿豆好,一嚼就感觉没上过化肥。咱大哥老远背来了,老沉老沉还能再叫他背回去。
李英楞怔在那里,用征询的目光直望着丈夫。
杨家岩很大度地笑笑:这可不叫送礼。他是咱大哥,一家人的东西还不能吃?家里还有什么另样的东西,带上回家换着吃就是。
杨家举斜着身子要走,嘴里说着那能呢那能呢。
杨家岩一把拽住大哥:不是给你自己的,带回去和大伙分着吃。
大女儿已经出嫁,女婿几天前送来两瓶好酒孝敬丈人,被李英用来借花献佛。女儿为李英买了一条高档的纱巾,颜色太嫩花哩胡梢不适合自己,只好送给杨丽芳。按照价钱计算,杨家举父女带来的东西,还不够人家的三分之一。
杨家举弓着腰 匆忙忙走出县委大院,像害怕有人跟踪那样转回身看了一眼,然后满足地炫耀地挺了挺胸脯,用骄傲的口吻夸张地对女儿说:小芳,我说的没假吧?你大叔当了书记也不敢小看我,都是自家兄弟没外人,还敢给我摆书记的架子?上班以后经常来转转,勤快地帮你婶子干干家务没你的亏吃……
姚存胜了解到这层关系之后,表面上装得漫不经心一如既往,涌起层层波澜的胸膛里,突然生出了十八个手爪子,怕人抢走似的恨不得立刻把杨丽芳紧紧搂抱在他怀里。一旦和县委书记拉上亲戚关系,他今后的道路将是一片锦绣一片光明。
他花言巧语甩掉了分配在运河市的大学女同学,对中专毕业分配来的杨丽芳一阵急风暴雨,终于如愿以偿。
那种曲曲折折绕十八道弯的关系,当年他姚存胜不费吹灰之力拽得住攀得上。眼下他是矿长兼任党委书记,手里有权有钱,死心塌地想跟着县委书记李林仲当一个心腹马前卒,还不是锅灶里掏窝窝,手到擒来的小问题?
河庄煤矿地处微山湖畔,显得荒凉偏僻,闭塞遥远。工作环境生活环境,连同起码的交通环境,和县城工业局的环境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对于雄心勃勃的姚存胜来说,这些不利的生活环境,如果有利于自己的进步和发展,他还是能够做到寄人篱下卧薪尝胆的。可是,在如此落后的生活环境中,还有一大批落后的旧势力。这大批的旧势力使他的人生道路磕磕绊绊,照此下去,他的前景并不会像他想的那么一帆风顺一路畅通。
每当夜深人静,姚存胜躺在那里皱着眉头,仔细地思想着来河庄煤矿工作的这一段日子,工作上的协调,人事上的搭配,经济上的开支,每一件事都使他心烦气恼。他这个集矿长书记于一身的一把手,简直有一种束手无策、无用武之地的冷落感觉,完完全全失去了在工业局命令如山倒的绝对权威。
河庄煤矿采煤、掘进、机电、运搬的几个队长,是当年周川从湖边和山区农村招收来的光棍。原来他们像被社会扔掉的下脚料子和废铁,经过周川千百万遍的煅打冶炼,奇迹般地变成了一块一块好钢。多年的井下实践,让他们慢慢变成了不可缺少的生产骨干。
这些骨干视周川为主心骨和自家兄弟,别看他们平日里在身份上不分矿长和矿工,调皮捣蛋嘻嘻哈哈。只要周川扭着怪脖子一声令下,他们像训服的野马顿时规矩起来,对工作绝不敢有半点马虎。河庄煤矿这块天地仿佛不再是国家的,而是他周川的一亩八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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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脖子》三十三(3)
他姚存胜是堂堂的矿长兼党委书记,在日常的工作中,他似乎发现矿工们脸上显露着一种讥讽和异样的神情,仿佛他姚存胜没有资格和权力领导河庄煤矿。更令人不能容忍的是,即使他的指令完全正确、无懈可击,秃子刘二和麻脸张太那两个粗粗垃垃的下流莽汉,对他的指示总不放心,老是屁颠颠地去找周川汇报,征求过周川的意见之后才去执行。河庄煤矿如果没有周川这个副矿长,仿佛正常的工作就要停摆,设施齐备的矿井就不再出煤炭。
周川还用一副诚意的面孔和姚存胜交换意见:姚矿长,煤矿可不像机关。这里的人需要拼命的精神,也有很强的业务性。矿工们干活挣工资,他心里可不巴结你我这些当官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咱们待他们好,处处关心他们,他们从心里愿意出力卖命。不然……
姚存胜嘴上只好表示虚心地接受,但内心里却有一种卑劣的妒意。他毕竟是矿长兼党委书记,又担任过工业局长,还有一个大学本科的硬牌子,是不会甘心屈居第二位的。他刚来煤矿还立足不稳,在条件还不够成熟时,绝对不能操之过急,必须装出一副很大度的样子。他知道眼下的利害,惹恼了副矿长周川,惹恼了秃子刘二几个队长,他们一旦撒手不干把自己架空,自己不懂煤矿业务,到时心里发急,推不动工作,又有什么猴尿呢?再说,河庄煤矿仅是他姚存胜人生的一个驿站,能忍则忍,最好不要轻易把人得罪了。
可是,因为用车问题,姚存胜和副矿长周川之间还是产生了明显的隔阂。
在市委党校进修学习的妻子杨丽芳,放罢暑假不愿意回单位,也不愿意回家看望农村的父母。昨天从学校打来电话,要到河庄煤矿看看丈夫新的工作岗位,顺便过一段小别新婚的甜蜜日子。
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以来,姚存胜一直生活在县城机关,天长日久,逐渐形成了难以改变的生活习惯。无论办公事还是做私事,办起事来总想讲究个风光排场。
他想动用煤矿那辆新买的吉普车,直接把杨丽芳由党校接到煤矿来。放在县城工业局,用丈夫的小车接一次妻子,就像芝麻粒样的小事。
姚存胜虽然三十多岁年纪轻轻,可官场上多变的风云,复杂的环境,把他锻炼得胸有城府,老谋深算。在上司面前他显得沉稳持重,谦虚好学,谨慎小心;在部下面前他显得风度翩翩,大有运筹帷幄,决策千里之外的风范。
他认为心直口快是官场之大忌,是一个现代化干部不成熟、不老练的表现。他说话做事讲究含蓄,再简单的事情,由他做起来也要绕九九八十一个弯子。无论谁给他当部下,如果不学会察言观色,不学会揣摩他的心理,他当面与你说话和风细雨,给你一副热情的关怀状,背后却想方设法挖空心思给你使绊子。姚存胜这种复杂的两面性,也许是在农村他小时候就养成的。
姚存胜心里明明想用煤矿的吉普车去接杨丽芳,嘴里偏不说用车,却朝司机自言自语念叨:回来过暑假就过呗,偏要到矿上来看我,这里又没有什么故宫天安门,有什么好看的?我手头的工作这么忙,哪里有空闲接她去。
心有灵犀一点通。司机小张为人聪明机灵,善于察言观色,即刻迎合姚存胜:姚矿长,你干工作那么忙,还要你亲自去?我开车去一趟把杨大姐接过来就是。
姚存胜的妻子娇艳美丽,为了讨她的欢心,小张颠颠跑出去,把吉普车开出了车库。他手脚不闲、忙忙碌碌,仔细擦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清晰发亮一尘不染,车身上能照出人影子。
副矿长周川正要下井检查生产安全,逗乐地走过去,照小张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一巴掌,亲昵地骂道:熊玩意,看你忙的,比自己娶媳妇还欢。我先警告你给你打个预防针,姚矿长家的美人坯子只许你偷看,不许你偷吃。要不,当心他吃醋揍你的屁股蛋子。
小张一副小孩子相,一手抚摸着后脑勺,嘻嘻笑着心里高兴,脸红红的有几分害羞的意思:矿长,俺光知道给你们服务,可不敢打杨大姐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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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脖子》三十三(4)
小张擦罢吉普车加完汽油,又颠颠跑去向姚存胜汇报了一遍,回来正要发动车走人,周川慌张张跑来拦住了他的去路。周川那张脸阴沉得像一块石板,大呼小叫给小张下了一道命令,即刻把出工伤的矿工送市煤炭局医院。
小张的娃娃脸马上挂上了一层霜,脸色渐渐由晴变阴,一副为难的哭丧状。他惋惜地看一眼明亮如镜的吉普车,胆怯地偷瞥一下嘴里骂骂咧咧的周川,撅起萝卜样的嘴唇嘟噜道:得给姚矿长汇报一下去。当时我和他说好了,要去党校接他的……
看看小张那副窝囊的熊样子,周川真想发脾气骂他一顿,天底下再大的事情,还有比救人的生命要紧吗?可是,为了尊重矿长姚存胜,和顶头上司处好人际关系,脏话气话迸到嘴边到底没有骂出来。他从秃子刘二背上接下受伤的矿工,阴沉着脸吩咐刘二:快去。干脆找辆地排车吧,快送医院治疗。他妈的,等回来再分析事故原因,是谁的责任我猴年马月饶不了他个东西。
秃子刘二看看眼前崭新的吉普车,看看一脸怒气的周川,斜着身子拧着脖子犹豫了片刻,憋着一肚子气拉来一辆地排车。
那位受了重伤的矿工,用一只手紧紧捂住伤口,疼得皱着眉头直咧歪嘴巴。他痛苦地用胳膊拐一把脸上的虚汗,躺在那里挣扎了大半天,任人劝说死活不坐地排车。他用哀求的目光望着周川:矿长,你生气就骂我,我就是不坐地排车!我也想坐一回吉普车,不坐吉普车上医院,疼死我拉倒,我就是不上医院去。
周川烦烦地说:别穷讲究了,用地排车去吧,到底还是治伤要紧。
受伤的矿工不敢和周川顶撞,消极怠工似的躺在地上不动弹。
周川亲自上前扶起他,像哄劝一个小孩子:不是不让你坐吉普车,姚矿长家里有事要用车。
那位矿工尽管受了重伤,但他理解周川的难处,狠狠地咬紧牙关,强打精神忍受着剧痛。他摇摇头固执地说:矿长,只要疼不死我,我就能忍受住。等姚矿长用完,回来我再坐吉普车上医院行了吧?
秃子刘二常年生活在掘进一线,深刻理解一线矿工们的艰辛和苦难,更理解农村出身矿工们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追求。他们只有在出工伤的时候,趁去医院的当口坐上小车风光一阵子。他的矿工今天受了重伤,受了重伤竟连这点精神安慰都难以实现,简直不把他们当人看。他见手下的矿工痛苦得出了一头大汗,实在气愤不过,甩手咣当扔下地排车,歪着倔强的脑袋瞪着大眼向周川发火气:他娘的什么美人坯子,什么金枝玉叶那么宝贝?再金贵值钱哪有救人的命要紧?!为国家挖炭受了工伤,要求坐一次吉普车上医院,你周川就狠心拒绝兄弟们这一点小要求?你周川今天给我刘二说清楚,你是想巴结讨好姚矿长一个人,还是要我们这些为煤矿卖命的穷兄弟?啊!你说呀?
秃子刘二为人粗鲁,但口快心直,伤心透顶大动肝火,说出话来不分轻重,他才不管对方受得了受不了呢。他的话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