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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了那个晚上。
那时候,我刚刚下岗。
叶雾美给我打电话,让我到车站接她,陪她一起回家。
我问她为什么。
她很高兴地告诉我,她的母亲和一群老干部出去旅游了,她可以自由两天。
路过菜市场,她买了西红柿和鸡蛋。
她说要亲自下厨,做饭给我吃。
我察觉到她很高兴。
叶雾美嚓嚓地刷着水池,擦净了煤气灶台,洗了所有的餐具,把台面布置得井井有条。
忙活完了这一切,她才开始做饭。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她说。
我很少到她家来,所以颇为拘束。
叶雾美一直在哼着歌,明显心情不错。准确地说,我是她的影子,围绕着她的快乐起舞。
我们在一起吃面。
中间,她上楼一次,取来了半瓶白酒。
——这是我自己喝的,有时候晚上睡不着,就来这么一口。
她说。
我听了很吃惊,却没有表现出来。
酒是很好的酒,劲头不小。
她是个很会享受的人,即使是麻醉自己,也不肯将就。
叶雾美喝了酒之后变得很温柔,让我扶她去卧室睡下。
她引领我进入了她的卧室。
迎面是一张大写字台,上面放着一个手摇发电式收音机,她告诉我,那是她的心爱之物,是父亲送给她的。她拿过收音机摇了几圈,有音乐流淌出来。
桌上的陶罐里,放着些干枯的花和几茎金黄的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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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边挂着一个布质的储物袋,里面放着信和照片。
床头是一张小桌子,放着闹钟、耳环、书、香水、半瓶水、半块用锡纸包着的巧克力和痛经药片。她有痛经的毛病,这我早就知道。
每次她不舒服的时候,就把我的手放在她的小腹上,让我帮她揉。
她的小腹总是很凉。
每到这个时候,叶雾美就很伤感。
——我想我的身体里有一个Interrior scroll,就是一个内部卷轴,像一个上紧发条的钟。紧到一定程度,就“啪”地一声崩开,然后重新再来。它上得太紧了,身体里好像有一种东西根本无法释放,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对我说。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叶雾美的卧室。
她的隐秘生活在我的面前暴露无遗。
我闻到了她身上所有味道的出处。
我躺在她的床上,看着她脱下衣服。她的身体很白晰,虽然瘦弱,却线条明朗。
她换上了睡衣。
我们一起躺在床上。
手臂型的枕头肥壮结实。
虽然和以前一样,没有任何实质性进展,却一样出了很多汗,浑身潮热。
我有些冲动,对她说,我们结婚好不好?
她看了我一眼,摸了摸我的脸。
——我们结婚之后,能到达幸福吗?
她说。
我不能回答她。
我正处在失业状态,正一天天把存款坐吃山空。
我不知道今后的生活会怎么样。
在这一点上,她远比我清醒。
她不想犯错,也不想给我任何犯错的机会。
——我不会结婚,一辈子都不会结婚。
她说。
眼泪流了下来。
她睡得很沉,我则彻夜未眠。
第二天早上,她的眼睛有些红肿。
——你昨天晚上是不是招我哭来着?你不知道我喝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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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似乎已经忘了自己说过什么。
我笑着摇了摇头。
我们都没有再提起过结婚这件事,一次都没有。
这个夜晚镌刻在灵魂记忆中的最深处,想必今生无法忘却。
我站在这里,幻想着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
我猛地警醒惊醒了。
实际上,她现在不是躺在床上,而是躺在冰冷的尸柜中,像一条被机械制冷保鲜的鱼。
她存在过的痕迹正在被全部抹去,毫不留情。
我在房间呆呆站了很长时间。
阳光很好,但里面全都是灰尘。
我想离开了。
我正要下楼,看到屋角有一堆建筑垃圾,垃圾上面,扣着一个木框,好像是一幅照片。
我把木框翻过来,一个面目清癯的老人看着我。
那是叶雾美的父亲。
一个人站在我身边。
——老板,您有什么事?
那个人客气地问道。
——没什么事,我就是来看看。
我对他说。从他脸上刻薄的表情来看,我断定他是一个监工。
——您原来在这住?
——没有。
——那你来干什么?
——我就是随便看看。
——你真的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我就是随便看看。
——那就对不起,我们这是施工现场,谢绝参观。
——这个我可以拿走吗?
监工看了看那张遗像。
——拿走吧。
他觉得很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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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工站在我后面,直到我走出门,他还在看着我。
我痛恨这些什么也不做的监工。
叶雾美的父亲是在两年之前去世的。
她的父亲是筑路工程师,常年在外地,退休之后才回到这个城市。
叶雾美和父亲长得很像,都有明净的额头和高高的鼻子。
叶雾美说,她的父亲曾经因为出身和政治问题,在监狱里住过几年。
我相信这一点,她的父亲脸色很苍白,白得不像是个黄种人,也许就是长时间不见天日的结果。他的眼神总是游移着,从来都不会与人对视。如果偶然被捕捉到眼神,他会显得很慌乱。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到一个敏感多虑的影子。他的父亲身体不好,神经也很纤细脆弱。叶雾美在家里的时候,从来不敢大声笑闹,就是关门也轻手轻脚,唯恐吵到父亲。
叶雾美的父亲经常会坐在一楼的书房看书,腿上搭着一块草绿色的军用毛毯。那个毛毯已经很破旧,但他还是没有把它扔掉。
叶雾美告诉我,父亲的腿曾经被摔伤过,直到现在,腿里面还有一个固定的钢钉。
叶雾美的父亲就像一个精密的仪器,需要精心护理。他每天都吃很多的药,那些药从头管到脚,每一点病症都不会放过。
——他最大的病是在心里,他的心早就老了,脆弱得不堪一击,早已是千疮百孔。
叶雾美说。
叶雾美和父亲的关系并不好。
在父亲死去之后,叶雾美才发现自己对父亲其实一无所知。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算起来,也不过是几年时间。
她不知道她的父亲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就像她不知道母亲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就像不知道她的外婆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一样。
她本来以为自己是懂的。
但随着叶雾美的长大,她越来越发现,所谓理解他人和彻底了解一只独角兽一样,是不存在的东西。
他们都是生活在一起的陌生人。
在司空见惯视若无睹的面孔背后,是不为人知的孤独。
叶雾美曾经很想进入父亲的世界,但她没有成功。
当你想进入另一个人的世界的时候,那只说明,他的世界并没有你。
一个人永远不能进入另一个人的世界,这是一种悲剧。
叶雾美的父亲刚退休回家的时候,母亲对他很殷勤,热情地照顾他的生活,像一个被大人抓住把柄的孩子,有某种讨好的成分。
但父亲根本不为所动,连个笑脸都没有。
他们之间好像是隔着什么东西。
叶雾美的父亲从来没有解释过其中的原因,她的母亲也没有。
虽然他们都很清楚彼此的关系为什么那样紧张,却只瞒着叶雾美一个人。
后来,父亲和母亲的彼此厌恶成了这个家庭日常现象,就像机械式水表的转动,虽然你感觉不到,但它一直在发挥作用。
母亲索性也就收起了讨好的面孔。两个人都当对方是隐形人,彼此几乎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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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话,也是互相诅咒。
——简直像是生活在地狱,一个是牛头,一个是马面。
叶雾美曾经这样对我说。
一家人从来不会在一起吃饭。
——他是习惯吃牢饭的人,喜欢一个人吃。
母亲总是这样说。
每次都是叶雾美把饭端到父亲的书桌上。
吃完之后,饭碗就在书桌角上放着,直到叶雾美去把它收走。
如果吃的是鱼,饭碗边上会有纸包起来的一小包鱼刺。
如果吃的是排骨,饭碗边上会有纸包起来的几根排骨。
如果是青菜,边上会有纸包起来的一些菜叶,都是一些老而硬的菜梗。
叶雾美一手端着饭碗,一手抓着那些纸包,觉得很恶心。
她讨厌处理别人嘴里吐出来的东西。
——简直就像抓着死人的假牙。
叶雾美这样说。
叶雾美的父亲很喜欢看书。
我曾经看过那本书的封面,那是汪士铎的《乙丙日记》,他几乎每天都在看。
我曾经专门看过那本书,以为是一本很精彩的书。
看后才知道,那是一本颇为别扭的书。
作者汪士铎是个典型的男权主义者,在那本书里他提出个一个很坏的想法:把多余的女孩儿全部溺死。他的《乙丙日记》写了自己的生活经历,也写了很多骂女人的话。
在那本书里,汪士铎全面总结了妻子的缺点,主要包括:不孝、不友、不慈、不顺、不和、乖戾、不睦邻里、多尚人尚气、无事寻人不是、懒傲惰、不惠下、妒忌凌虐、残忍酷暴、不敬夫、多心、凶悍、挑舌、狠婆、吵闹、碰骗、寻死拼命、多言长舌、讲究妹妹圈套、假咳嗽、打扫喉咙、嗅鼻吐痰、诈喘逆、干呕、喷嚏、大声叹、诈哭……眼睛一揉,即无中生有,百计搜寻,说张家长、李家短;吹毛求疵,推求百般,不好之处,以责备人……一事要数十日、数百遍不止;买物于秤上及价值俱要占点小便宜;事事讲究,好排场应酬,装病……任性妄作,毒及子女,老拳凶物,殴及无辜……捶床叫骂,辱及先人,指桑骂槐,肆无顾忌……
在那本书里,汪士铎准备对妻子采取如下强制措施:“惫其精力,困其心思,反其寒暑,拘其出入,使之疾病”;同时,“夺其饮食,稽其居处,禁绝粗砺,使之饥痿”;如果这还不管用,就要“摔其衾茜,扯其冠服,褫其袒衣,使之寒冻”,总之,就是要用各种办法,对她进行残酷打击。
也许是这些办法都未能奏效,或者没有机会得以施展,汪士铎变得非常愤怒。
他用了最厉害的一招——诅咒。
他在书里这样说:从妻子的面相上来说,就不是什么好鸟,观其右眼角吊上,终必横死,只是不知道她是死于凌迟之国法,还是死于拼命之骗人。
总之,他诅咒他的妻子不得好死。
我不知道汪先生的妻子最终是不是死于非命。
但我从字里行间可以知道:这位老先生,显然被自己那位老婆祸害得不轻。
叶雾美的父亲喜欢看这本书,这很值得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