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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从字里行间可以知道:这位老先生,显然被自己那位老婆祸害得不轻。
叶雾美的父亲喜欢看这本书,这很值得思考。
叶雾美说,父亲回来之前,叶雾美的母亲很爱笑,经常到处串门。
——她总是站在门口和别人大声地打招呼,活像个残花败柳。
叶雾美这样形容说。
父亲回来之后,像一个巨大的冰块,把屋里的热量全部吸走。
母亲没有以前那么爱笑了,总是叹气。
她的叹息让叶雾美很难受。
——跟他在一起,我得少活很多年!
她对叶雾美说。
叶雾美对她的牢骚根本没放在心上,还在看着电视。
——你和你爹一样,血都是冷的,这就是你们叶家祖传的德性。
母亲无奈地对她说。
父亲对女人很冷淡,叶雾美没有见过父亲和任何一个女人调情。
在这方面,他做得无可挑剔,比她的母亲要好得多。
所以,她得出一个结论:他的父亲厌恶女人,和女人生活在一起,是无奈之举。
在他年老之后,这种倾向更为显著。他常常一整天都不会和家人说一句话,而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冥想。他曾经告诉过叶雾美,他打算写一部回忆录。但他一直没有动笔。叶雾美有理由相信,他其实已经把那本书酝酿成熟,甚至已经转化成了文字,但只有他一个人才能看到全部内容。
除了每天晚上出去散步,这个老人没有其它的活动。
他散步的时候从来是一个人和一把拐杖。
他的回忆录最终也没有写出来,因为他得了癌症。
得知这个消息,他直接倒在了病床上,再也没有起来。
父亲得了癌症之后,叶雾美一直希望父亲最终能躲过死神的摧残,能够在一个早晨安静从容地死去。
但她的愿望终于落空。
她的父亲非常痛苦,即使打了“杜冷丁”也不能够让他安静平和。
他总是在咒骂,不是咒骂叶雾美,就是诅咒叶雾美的母亲。
——如果不是和她生活在一起,我怎么会得癌症!
父亲对叶雾美抱怨说。
他没有对叶雾美说出其中的缘由。
父亲被疼痛折磨得生不如死,叶雾美看了很揪心。到后来,叶雾美变得很麻木,或多或少希望濒死绝望的父亲赶快脱离这个人世。
死亡对他来说,会是一种大解脱,她这样认为。
父亲在世时,没有体会到多少幸福;到了另一个世界,他也许会快活很多。
叶雾美的父亲去世的时候,已经非常瘦弱,差不多已经变成了一具木乃伊。
叶雾美打来电话,说是医院已经下了病危通知,让我去医院帮她。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他父亲身上的所有管子已经拔掉。
在这之前,我曾去过医院数次。每次看到那些管子,就觉得她的父亲像是一条船,被那些管子牵引着,漂浮飘浮在海面上。
但现在,没有了那些维系生命的管子,没有了生命征象的波纹显示,没有了呼吸机发出的噪音,病房里显得很安静。他的父亲躺在病床上,显得孤苦伶仃。
叶雾美的母亲很镇定,在住院处和病房之间走来走去,办理着各种手续。
叶雾美坐在走廊上,好像在发抖。
我安慰了叶雾美几句,重新走进病房,和护工一起,帮她的父亲换衣服。
他的身体还没有彻底僵硬。
护工先是帮他清理下身,擦去下体的污物。
清理完毕,护工往他的身体里塞进了一些脱脂药棉。
因为瘦的缘故,他的下体看起来很大,比我的要雄壮很多。
最后,要帮老人穿上衣服。脱掉他的衬衣我才发现,她的父亲居然有一个文身,就像我发现他居然有胸毛一样奇怪。
那是一个“忠”字。
文身是在他的左胸,笔画很笨拙,技法也很不讲究,像是用针刺破,上面涂了蓝墨水。
墨水的颜色已经很淡。
我推测,这个文身应该是他自己对着镜子刻上的。
叶雾美没有去火葬场。
父亲去世之后,叶雾美出现了虚脱的征兆,如果让她去,难免发生意外。
我跟着车去了。
那时候,在别的眼里,我是叶雾美的男朋友,做这件事情,也算是“半子”应尽的义务,算不得越俎代庖。
我坐在副驾驶座位上,不停地回头看一下叶雾美的父亲。
他的父亲躺在一个很浅的铁盒子里,身上盖着白布,手里攥着一个棒棒糖一样的东西。
我后来才知道,那是叶雾美老家的一种习俗。
那个像棒棒糖的东西其实是一种面制品,不是为了让死者享用,而为的是死者在过奈何桥的时候,不会被恶鬼拦住去路。人们认为,碰到恶鬼的勒索,只要把这个东西扔给它们,就不会受到围攻。
看来,不管是天界还是鬼域,都有自己的规矩。
人们居然把贿赂的观念带进了地狱,这是我们深谙人性的证明。
不过,一个人死去之后,不但要孤身一人奔赴黄泉,还可能会受到恶鬼的盘剥,确实是一件可怜且可悲的事。
追悼会开始之前,叶雾美的父亲做完了简单的整容。
他的身体被放在告别厅的时候,我进去照应了一下。
他看起来很孤独。
他的脸上居然被涂了劣质的腮红,为的是让他看起来更加生机勃勃虽死犹生。
我不知道死者对他们的面容会怎么看,但我猜想,当他们看到自己会以这副尊容离开人世的时候,想必会很愤怒。
我没忍心多看。
想当年,一生风流倜傥的徐志摩也是穿着长袍马褂戴着一顶瓜皮小帽离开了人世,那他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告别厅很小,连地面都没修整,只是最普通的水泥地面。
从寒碜的程度来看,租用的费用不会很高。
我是在那时才知道叶雾美的父亲叫叶子真,因为花圈和挽联上都写着这个名字。
花圈和挽联上没有写“叶子真同志永垂不朽”,连“叶子真同志千古”都没有,只写了“叶子真同志安息”的字样,意思是让他安静的休息,不要再出来活动。
追悼会只开了不到十分钟。
公司来了几个人,主持人据说是工会主席,致词也很简单,不过是“一生听党的话,是党的好干部”云云。按照每分钟120字的朗诵速度,他的悼词念了不到四分钟,不超过五百字,中间出现两次口误,一次是把“叶子真同志安息”念成了“叶子真同志安生”,一次是把“死而后已”念成了“死而后己”,大概在他的理解中,“死而后已”的意思大概和“先人后己”差不多,只要别人死在自己前面,那就可以接受。
工会主席的悼词念得很熟,看来不止念过一次。
出现那些错误的时候,他没有纠正,也没有任何表情,想必已经麻木。
我怀疑他的工作就是念悼词。
我同时怀疑他并不确切知道到底是谁死了。
悼词写得很烂,赞美死亡像恶俗的流行歌曲赞美爱情,只要换一个名字,谁都能用。
讲完之后,主持人就从侧面走过来,站到了人群后面。
我注意到,他把写有悼词的那张纸随手一揉,扔到了门口。
——直系亲属站这边,好了,三鞠躬。
——亲朋好友绕着走一圈,好,就这样了。
一个人大声喊着,语气生硬,应该是这里的工作人员。
遗体告别完成,尸体被推走了,似乎有些急不可待。
人们从告别厅里走了出来。
人们站在门口,像一群企鹅一样呆呆地站着。
趁着别人不注意,我捡起那张纸看了看。
我对一切写着字的纸都有兴趣,这是一种癖好,可能和我原来的工作有关。
出乎我的预料,那是一张白纸,上面连一个字都没有。
我终于明白:这张白纸才是真正被准确定义的“叶子真同志的光荣一生”。
我跟在一群人后面,向火化车间走去。
这些人中间,没有几个是我认识的。
所以我走在最后。
一群人挤在了车间门口。
——再看最后一面。
师傅面无表情地说。
叶雾美的母亲号啕大哭起来,有两位女眷扶着她劝慰着她,自己也抹着眼泪。
几个人攥着床单的四角,把尸体从铁床上抬下来,放在一个不锈钢板上。
钢板下面,是一套完整的传送装置,带有很多齿轮。
叶雾美的母亲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看着这个机器。
传送装置动起来,发出轻微的马达声,通过一个小铁门,把尸体送进了火化车间。
这种感觉,就和看到生产线上的罐头食品的感觉差不多。
——去挑个骨灰盒,一会儿拿着提货单来领灰,装进骨灰盒就可以下葬了。
师傅说。
尸体进去之后,那个小铁门落下来,被锁住了。
也许是为了防止有人从那个传送装置爬进火化车间,大概是这么一回事。
叶雾美的母亲被人搀着,去挑选骨灰盒,人们也都跟去了。
我在火化车间外面抽着烟。
院子里是运送尸体的车,告别厅都是哭哭啼啼的人,让人看了很烦躁,只有这个地方稍微安静些。
这是个中式庭院,不过比较破落。
小径两侧,种着几颗松柏,象征着松柏常青。
庭院正中,有一个池塘,池塘已经干了,露出黑色的淤泥。那些淤泥都干裂了,像一块一块的龟甲。
池塘里没有假山,而是有一个水泥底座,塑了一只仙鹤,一只脚踏在乌龟背上。
雕塑边上有一块碑,依稀可以看出“神龟虽寿,犹有竟时”八个大字。
池塘边上有一个小亭子,上面挂着一副泥金的对联: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对联的颜色已经颇为黯淡。
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小亭子的石桌上,居然还扔着一个快餐饭盒。
那个快餐饭盒没有被风吹走,应该是因为里面还有没吃完的食物。
池塘旁边有一个黑漆的木门,门边挂着一个招牌,写着“高能耗产品热处理研究所” 的字样。门似乎是很久没有开启过,看起来很脏,锁也生了锈。我对那块牌子很感兴趣。这种“高能耗产品”应该就是人体,所谓的“热处理”应该就是火葬。
看得出来,这本来是一座园林式和人性化的殡仪馆,也曾经有过很多新鲜的想法。只不过后来的人越来越懈怠,也就愈加颓废了。
这也可以理解:有几个人会到这个地方来理解死亡与艺术的精妙呢?几乎没有。
有心情能够坐在石桌上吃盒饭的人,应该不会很多。
我听见火化车间铁门响动,看见刚才那位师傅走出来,在门口站着。
——有烟没有?
师傅冲我喊了一声。
我应了一声,向他走过去。
——对不起,没烟了。家属?
师傅说道。
——不是。
——单位派来的?
——嗯。
我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把烟递过去。
——对不起,借个火。
我帮他把烟点上。
——多谢。
他深深吸了一口。
他的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