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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尔禾-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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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空而下,鹰知道它要干什么,鹰的雄性之力勃然而起。一切都在预料当中,鹰爪落下去的一刹那,狡兔装出害怕的样子,伏在草丛里瑟瑟发抖。鹰不会让这种假象蒙蔽,鹰使出所有的力气狠狠地一抓,狡兔果然厉害,猛地翻身抱起一块石头,身在下,石在上,也就是说,兔子把石头塞到鹰的利爪之下,石头哗哗啦啦就碎了。兔子又跑起来,鹰差点儿栽在地上,翅膀在地上一闪,又蹿上高空,再次俯冲,又将石块抓碎了,兔子又跑起来,鹰蹿上高空,再次俯冲,又抓碎了一块石头,简直成了鹰跟岩石的搏斗,鹰的怒气就上来了,因为最后一块石头没有碎裂,那是一块铁矿石,鹰爪快要裂了,一股锥心的疼痛,鹰发抖了,好几根羽毛都抖掉了,也只能是最后一搏了,高傲的鹰不能反反复复地去攻击啊。旋风虽然把天给掏空了,日月星辰并没有消失呀,鹰有点悲壮了,在阴沉沉的天空下,鹰再次遭到惨败。谁能想到兔子有这么一手呢!连海力布也没有料到,王卫疆几乎是跪在地上观看这一幕。兔子到了绝境,那已经是台地的边上了,一面斜坡,几乎没有草,沙土裸露着,大地在这里袒开了它的胸膛。兔子逃到这里就不想再逃了,兔子已经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了,它全身都在跳,连毛带肉都在跳,它的心脏早就蹦出来了,连它躲藏的地方都在突突跳,不断有碎石滚下去,好像在地震,兔子小小的心紧张到极点,它也就不躲藏了,它放弃了石头放弃了草丛,直接奔到斜坡裸露出来的沙土空地上,脑袋贴在地上,好像在闻土腥味,好像让干燥的土腥气息给迷醉了,好像找到了家,那么安逸地入睡了。海力布和王卫疆远远看见兔子半眯着眼睛,红宝石一样的眼睛被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一脸安详,嘴巴上的那几根长须都不动了,整个躯体缩成一团,背弓成满月,圆滚滚的,脊椎快要折断了。这就是猛禽呼啸而下时候兔子的状态。随着猛禽的逼近,兔子越缩越小,都缩成小拇指头那么大了,兔子是那么柔弱娇嫩,兔子已经回到胎儿状态了,兔子还在收缩它的生命,连手指都不见了,只剩下软乎乎发烫的手指蛋。王卫疆心里呀地叫了一下,王卫疆的世界就要被撕裂了,这回他看清了,他是十个手指头,确确实实十根手指头,手指蛋红红的软软的热乎乎的,都发涨了要充血了,血快要渗出来了,王卫疆已经窒息了,瞪大眼睛也听不到心跳了,手在发抖,每一根手指头都有一颗小小的心脏,在抖啊抖啊,跟兔子抖在一起了。猛禽最后一击落下来的时候,王卫疆跟兔子一样趴在地上,好像也在闻沙土的气息,脸贴着地面,双手紧紧抓着地,抓到的是干爽的沙土,他还能看见鹰和兔子。谁能想到兔子会来这么一手,连兔子也想不到它收缩成手指蛋这么小的时候还能萌发出求生的念头。猛禽离它不到一米了,猛禽挟带的劲风把沙土都卷起来了。兔子好像也被这种劲风吹翻了,兔子翻过来了,还是圆圆的一团,后腿和背紧绷绷地弯在一起,完全是满月的样子,兔子原来就是月亮里的神物,古代的草原武士总是把弓拉成满月再放箭。那一刻,兔子有如神助,把它发达的后腿跟射箭一样射出去了,也不是什么百步穿杨的功夫,不到一寸,一寸之力咚的一下,击在鹰的心脏上。鹰都傻了,就在这种要命的时刻鹰都很清醒,鹰知道兔子的弹跳力量是两三丈,可以纵身跳下悬崖,也可以纵身一跃蹿上陡崖,两三丈的强力收缩到方寸之间,足以击碎一颗高傲的呼啸云天的心,当然也包括鹰自身凌空而下的力量。在这短促的一击之下,猛禽的身子就歪了,拐来拐去地飞上天空。不用说是受了致命伤,一颗破碎的心脏拼着最后一丝生机也要到高空去迎接死亡,蓝天就是鹰的墓地。
  
第三章 放生羊3(2)
海力布叔叔和王卫疆在不同的地方站了起来,已经看不见兔子了。整个世界都变了,他竟然听见了鸟儿的叫声。大雁在天上说话,人字形的大雁往南迁徙,阴沉沉的天色也亮了一些。大雁们一边赶路一边商量在哪儿歇息,这都是大事,都是高声大气说出来的,还有嘀嘀咕咕的悄悄话,都是密友间的交谈。王卫疆以为耳朵出了毛病,还用手揪了几下,确确实实是大雁的声音。好多年以后他还记得那美妙的瞬间,他的耳朵他的眼睛他整个的生命都被打开了。那么阴沉的天气没有太阳,两排大雁穿越天空,就像两束光柱从苍穹顶上照射下来,就像大雁灰蓝色的羽毛在抚摸他的脸。
  
第三章 放生羊4(1)
他回到乌尔禾,他还想保留这种美好的感觉。他跟父母说话三心二意,心不在焉,急乎乎吃完饭,就到院子外边的荒草滩上去了。兔子窝还在。从荒草滩到河边的村子里,兔窝鸟窝多得不得了。这一窝兔子可是他们的老邻居了,走了一茬又长起来一茬。王卫疆已经长成半大小子了。母亲小声嘀咕:“都上中学了还跟个娃娃一样,越长越小啦。”父亲王拴堂吐一口痰:“他长八十岁还是咱们的娃娃。”
  “我跟你说的不是一回事。”
  母亲张惠琴活也不干了,伸长脖子看外边的儿子。儿子王卫疆蹲在草丛里,老远看像拉屎,张惠琴知道儿子在干啥呢,儿子逗野兔子呢。张惠琴想错了,儿子王卫疆一只手伸进土洞洞,一下子就找到了牧场的感觉,他好像摸到兔子的体温。其实土洞洞里冰冰的,野兔在白杨河边玩呢,天黑才回来。
  王卫疆进村子的时候就感觉到耳朵好像被风吹落了,树上正落叶子呢,大群大群的鸟儿穿过密林,桦树、杨树、榆树,还有老柳树,全留下了鸟儿的影子,可他再也不能像在牧场听大雁说话一样听这里鸟儿的语言了。就跟丢了一双耳朵一样,又有了一双唧唧喳喳聒噪不安的耳朵。他小心翼翼地攥了一下手,他要保持手上的感觉,他在兔窝里找到了这种感觉。母亲张惠琴喊他,他胡乱应了一声,他完全是出于本能,他压根就没理母亲。他离开野地,顺着兔子的脚印,进院子,进地窝子,他不声不响地收拾开了。从地窝子的门洞和小窗户里飘出一团团灰尘,好像里边在烧东西。母亲张惠琴也不喊他了,打上水,提着盆子帮儿子收拾。
  王拴堂在院子里修理铁锹,还有坎土曼。家里的杂活永远干不完,不想干就没活,眼睛一扫,全是活。大门得打上几个铁钉,羊圈鸡窝在过冬前得修一下。他一样一样修理,不一会儿就修到了板凳,他试了几下,板凳腿有点松动,他往窗台上一摸,斧子就到了手里。多灵巧的小斧头啊,跟一把小手枪一样,头乌亮乌亮,柄都磨成一块红铜了,那是酸枣木。他在白杨河北岸的地方上砍了一棵歪歪扭扭的野枣树,主干有碗那么粗,做了羊圈的门柱,羊再怎么蹭,也蹭不掉那层生铁一样的硬皮,枝杈全分配到镰刀、坎土曼、铁锹上了,枝杈直直的,真是好材料,剩下的一节做了斧柄。砍柴火的大斧蹲在门后,小斧头跟猫一样卧在窗台上,也常常别在王拴堂的腰间,出出进进。王拴堂手里有大斧头有长把镰刀,但总要碰到大型农具解决不了的死疙瘩,王拴堂就往手心里吐一口唾沫,擦一擦,擦热,在腰间一摸,小斧子就出来了,没见他咋使劲,小斧子就深深地扎进死疙瘩里,王拴堂还念念有词说一句:“不是我手狠,是你不听话,逼我逼的啊。”
  王拴堂轻轻一扳,小斧头又出来了,死疙瘩全散成碎片。野地里有多少死疙瘩啊,跟淤血一样需要王拴堂和他的小斧头来化解。只有行家能看出来王拴堂使的力气有多么狠,手腕子轻轻一抖,脚后跟就发出一股神力,窜上后腰、脊背,打个旋涡,万马奔腾似的撒蹄子涌向手臂,过手腕这道大峡谷的时候,那只手就成了炮口,一缩一扬,就把小斧子射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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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个农工基本都有一样得心应手的农具,或铁锹,或坎土曼,大车班的就是鞭子,开拖拉机的就是扳手,管水闸的就是大管钳。肚子胀要干仗,也不会轻易拿出自己这把家伙,真使出看家的玩意儿,就不大声嚷嚷了,就往后缩了,腾场地呢,他最心爱的家伙摸到手了,他要把它放出去了。说老实话,最专横的团长、营长、小连长们碰到这种场面都要让步的。从师部团部大机关里下连队的干部没有这种经验,基层的连长指导员就会告诉他们,要善于观察,一年四季,每个农工使农具都是有章法有门道的。话又说回来了,不是每个农工都有这种造化,农工自己都不知道,习惯了,下意识了,道行高的甚至成了一种本能,成了他内心的秘密,轻易不会流露的,喝酒吵架都是一种假象,从北京、上海、天津、武汉来的知青,待了五六年七八年,也没有进入这种神秘的世界。一般来说,把农具使到得心应手状态的农工都会得到各方面的尊重。
  
第三章 放生羊4(2)
张惠琴很清楚地记得丈夫王拴堂给她发脾气,那也是他们夫妻间仅有的一次。没吵没闹,连张惠琴也不知道她咋就把这个死鬼给得罪了,这个死鬼忽地站起来,跟狗熊一样气呼呼地走来走去,后来就摸到了那把小斧头。张惠琴吓坏了,都要喊叫了,她张了张嘴,嘴巴里没有声音,她也就放弃了大喊大叫的打算。她发现丈夫没有用斧头对付老婆的意思,丈夫只是发脾气,仅仅是出于习惯,从窗台上掂了一样得心应手的东西而已,丈夫根本意识不到手里抓的是什么。那把小斧子跟秤砣一样很快就把丈夫的怒火给压下去了。他们真吵架的时候,丈夫反而不动家伙。她也不怕丈夫,由着性子跟丈夫闹,丈夫也没少揍她,跟打小孩子一样把她摁到床沿上,在屁股上抽几掌,好像那不是自己老婆身上的肉,是一面牛皮大鼓,又是拳头又是巴掌,拍打出撼人心魄的音乐,反而让老婆更嚣张了。张惠琴见过多少夫妻打架的场面,用捅炉子的铁条子,用扫把,用洋镐把,挨过暴打的女人很少有怕丈夫的,这些丈夫也真是笨到家了。张惠琴直到现在也没弄明白丈夫伤心的理由,在以后的好多年里她总是回忆那可怕的一幕,前前后后她记得清清楚楚,没有吵没有闹,连拌嘴都没有,连一点征兆都没有,丈夫就伤心了,就发脾气了。张惠琴吓坏了,气都不敢出,当时她要大喊大叫丈夫真会劈了她,她真正体会出什么叫生气什么叫伤心,男人伤心是很可怕的。在以后的好多年里,张惠琴不止一次想问明白,话到嘴边,嘴里就没有声音了,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她也就明白了那是男人的秘密,男人跟女人一样有他们的秘密。女人又害怕又好奇。
  王拴堂基本上是一个平和的人,放水浇地,开拖拉机,让他干啥他干啥。后来让他去管水闸,扛着大管钳一直到白杨河的上游,南北大渠分岔的地方,也基本上到农田跟戈壁交界的地方了,他们家再也不能往西迁了。唯一的好处就是离牧场近了。那也只是心里感觉,还有一百多里地呢。王拴堂站在大水闸上,常常望着荒漠发呆,儿子跟海力布好像近在眼前。他高兴了,连烟都不抽,一只手放嘴巴上哐哐哐咳嗽,另一只手就摸腰里的小斧头。他身体好着呢,他咳嗽是因为太激动了,激动了就常咳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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