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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天,又回来。男人闭上眼睛都能看见地窝子外边的情形,一排地窝子,一个离一个百十来米,地窝子前后宽敞得不得了,后边种菜,前边栽树,树只有手指那么粗,树后边就是盖房子的地方。树在月光地里摇摇晃晃地动呢。男人就让女人唧唧喳喳,男人娶了女人,就等于给树上放了一只鸟儿,又跳又蹦还要胡叫,就让她叫。男人打起了呼噜,在呼噜声里女人还在唧唧喳喳,男人在梦中捂住女人的嘴巴,就像捉了一只鸟,鸟儿拼命挣扎,鸟儿的翅膀肉乎乎的,把男人的手弄得痒痒难忍,男人手一松就醒来了,男人手里真的捂着女人嘴巴,女人咬呢,女人一边咬一边喊叫:“把我捂死啦!把我捂死啦!”女人往窗户上一看,月亮不见了,兔子也不见了。天黑了一会儿,又麻麻亮起来。男人等着女人闹,女人没闹,女人知道马上要下地干活了,趁着天还没亮透,女人趴在男人耳朵根,悄悄地说:“月亮跑不了,兔子也跑不了。”男人心里笑:“天上就一个太阳一个月亮嘛,不是太阳出来就是月亮出来,至于兔子嘛,乌尔禾就是兔子,兔子就是乌尔禾。”
“你笑啥哩?”
“我莫笑啥。”
“你笑啦,我看见你笑啦。”
“莫有就莫有嘛,你要不信你检查嘛。”
女人在男人脸上摸,人笑起来脸上会起梭梭的。男人脸上光光的,再摸就是眉毛和胡子了。
“你把胡子刮了。”
“我又不是新女婿,收拾那么光堂弄啥呀。”
“你不是新女婿?咱俩结婚还不到一年你说你不是新女婿?”
“我是我是我是,日他妈,我不是谁是。”
上工号响了,两口子一起去出工。离他们最近的地窝子住着海力布叔叔,七八个单身汉住在一起。丈夫平时跟海力布叔叔没有交往,这个特殊的早晨,丈夫心血来潮路过这个集体宿舍时,“老刘老刘”地叫起来了。海力布是后来的称呼,当时还叫老刘。老刘昨夜进错了门,钻错了被窝,还让女人热烈地拥抱了一下,老刘心里有鬼,平时牛气哄哄的,听见女人丈夫的大嗓门,老刘浑身酥软,最后一个走出地窝子,那么壮的大汉,塌着腰,吊着肩,跟个大狗熊一样,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钻出地窝子,他最不想见的一对鸟男女就站在跟前,海力布叔叔快要崩溃了。
第一章 地窝子1(7)
“老刘,晚上没睡好,得是?”
海力布叔叔啊啊了两声,脑袋慢慢抬起来,脸上的疤痕因为充血显得很醒目,眼睛里有一层雾,跟盲人一样。只听见女人平静的声音响起:“抽烟解乏哩,把你的烟拿出来嘛。”海力布叔叔手上有了一根莫合烟。海力布叔叔抽一口,烟雾就把脸罩住了,两个男人边走边抽烟,烟真是好东西,一下子拉近了两个男人的距离,也给海力布叔叔提供了思考的空间。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丈夫没有疑心,妻子也没有多心。跟莫合烟一样抽到肚子里吐到空气里,风一吹,无踪无影。不在一起干活,海力布还要往前赶。海力布完全恢复过来了,静下来了,海力布就跟人家两口子打招呼。丈夫又丢给他一根烟。女人笑得大大方方,笑容里透着一种静静的气息,跟水一样。海力布叔叔心里肯定很感动,外表看不出来。海力布叔叔自己都没有想到这种感动会持续那么久远。那仅仅是开始,从这个女人身上传达过来的温暖亲切的气息再也没有离开过海力布叔叔。
连队食堂的伙食太单调了。有老婆的男人很幸福,女人们总能从野地里弄来野菜,改善伙食。丈夫给老刘送上了香烟,接着就是吃的。不是每天都有。那个年代没有星期天,十天休息一次,有时半个月,甚至一个月。休息那天,妻子就大显身手,从食堂打来荤菜,妻子会扩大到满满一锅,能吃好几天。海力布叔叔有一个从朝鲜带回来的美国造的挺洋气的军用饭盒,既能打饭,也能当锅用。妻子给丈夫打过一次招呼,丈夫就记住了,每到休息日,丈夫就把海力布的军用饭盒提过来,装满再提回去。海力布叔叔想加餐,在地上点一堆火就可以了,军用饭盒烤得黑糊糊的,只有盖子上的草绿色漆皮是好的。
单身汉越来越少,也就两三年吧,集体宿舍成了海力布叔叔的单身宿舍。
第一章 地窝子2(1)
王卫疆的降生之路相当漫长。
妻子刚刚听到盖房子的消息,同时也接到了让他们搬迁的通知。从乌尔禾小镇向西,每两三年搬迁一次。搬了三次,基本上到了乌尔禾绿洲的尽头,跟戈壁滩接在一起了。第二次接到搬迁通知,妻子到连部大闹一次,出出气罢了,到时候还得搬。差不多十年间,他们两口子一直住在地窝子。变化还是有的,地窝子宽敞了,顶上压的木头多了,纸箱变成木箱了,有了桌子板凳。妻子二十六七岁了,丝毫没有放松对房子的渴望,她要是稍微松动一点,就能养一大堆娃娃。
丈夫不抱怨妻子,丈夫最大的气话就是“他娘的运气太差”,其中不排除人家对他俩的挤对。他从乌鲁木齐大十字商店购买上海产的小圆镜时就酿下了这壶苦酒。他压根就不知道他买回来了乌尔禾地区第一面上海产的精美的小圆镜。镜子大家都有,有女人的地方就有镜子。人家的镜子都是从沙湾、奎屯、乌苏、阿尔泰、克拉玛依买的,也不知怎么搞的,大多都是本地产的,最远也就是西安了。镜子又不是高科技,又不是金银首饰,商店里各地出产的镜子都有,可外出的都是男人,也不是随便哪个男人都能去。男人们总喜欢买便宜货,给人捎也是拣便宜的。说到天,还不是一面镜子嘛,王卫疆的父亲并没有处心积虑去买上海小圆镜。妻子问了好几遍,他懵懵懂懂,妻子看重的就是这种缘分,跟这个男人一生一世的缘分,在偶然的机会里让小圆镜照进去了。
在丈夫的叙述中,他甚至没有打算买镜子,他连买东西的想法都没有,办完公事,在街上闲逛,逛到大十字,商店里的镜子一闪一闪,他就想起指导员刚刚给他说过的话,这批女同志中有一个做他老婆,离开乌尔禾前指导员讲的,女人们正往新疆赶,说不定已经到乌鲁木齐了。就在他看见镜子的一瞬间,那个陌生女人大概也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女人从来没有讲过,女人总有一些不愿意说的秘密。女人过乌鲁木齐的时候就意识到让她们到新疆来不仅仅是让她们“开拖拉机”,“当工人”,还有另一种巨大的使命。女人,严格地讲还是个姑娘,十七岁的大姑娘,从男同志的目光中一下子就意识到什么。应该说她是这群傻丫头中第一个惊觉起来的。表面上的喜庆、轻松只持续了一个月,就开始个别谈话、哭闹,丫头们都蒙了,目瞪口呆,稀里糊涂进了新房,也就是新挖的地窝子,从大地窝子一个一个把男人们分出来,有了单个的家。这个表面不动声色的小丫头从乌鲁木齐就开始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踏上乌尔禾的土地,她的目光就落到属于她的这个男人身上。从嘉峪关开始,大漠风就猛烈地吹过来了,一直吹到准噶尔盆地深处,应该说她是第一个适应大漠的姑娘,她简直像个豪爽的蒙古姑娘或哈萨克姑娘。第一天上工,她就把坎土曼弄坏了,是不是故意的就不知道了,反正女人有的是办法。大家看到的仅仅是这对男女在路边不到一分钟的交谈。男人比女人想象的还要干脆,女人原以为男人会帮她修理坎土曼,男人把自己的坎土曼往她手里一塞,好家伙,木把光溜溜的,坎土曼银光闪闪,女人显然受到了鼓励,女人说:“你找指导员了吗?”
“指导员找的我。”
“给你说了?”
“说了。”
“给我也说了。”
女人的冒险成功了,女人离开时说:“我叫张惠琴。”
男人立马去找指导员,指导员答应有他的老婆,具体是谁并没有确定,指导员还在做准备工作呢,也就是说指导员连这些女同志认都没认下。男人就说出了张惠琴,一口咬定指导员答应过的,他的老婆就是张惠琴。女同志从西安出发的时候,名单就从兵团总部分到各师团,直到连队领导手里。指导员直瞪眼睛。这个大头兵步步相逼:“我又不认识张惠琴,我又没看名单,我去乌鲁木齐出差的时候你亲口告诉我的,连长排长都在场呢。”指导员承认有他的份儿,是不是张惠琴,指导员还在犹豫,他的嗓门就大起来了:“你查嘛,你查一下,看有没有张惠琴这个人,没有就算了,我不要了,我打光棍呀,我学刘大壮呀。”刘大壮就是海力布叔叔,指导员在海力布叔叔的婚事上费尽了脑筋。指导员打开工作笔记本,果然有张惠琴,指导员就在张惠琴的名字旁边打个钩。指导员抓起帽子往头上一扣,得给人家做工作,时间紧任务重。那个年代,干工作都是乘胜追击,连续打歼灭战,指导员直奔张惠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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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地窝子2(2)
张惠琴不说话,基本上是指导员在讲。指导员问她,她也要把话头引向指导员,指导员的话就显得有点多。指导员自己都觉察到了,就自觉地把话刹住,问张惠琴的态度。张惠琴说,让我考虑一下。这一下就是两天。第三天,张惠琴考虑好了,提出先见一下未来的丈夫。指导员就让他们在连部见了一面,都满意,指导员就放心了。
接着就是简单的婚礼,领导讲话,同志们吃瓜子吃糖。在这之前,已经挖好了地窝子,两个人把铺盖往里一搬,就算夫妻了。这个时候,有人发现了张惠琴的坎土曼是王拴堂的,王拴堂就是王卫疆的父亲。王拴堂的坎土曼已经用了好几年了,乌尔禾的泥土和沙子已经把坎土曼打磨得银光锃亮,轻巧无比,用起来很顺手。大家才想起那天早晨,女同志第一天下地的时候,这对狗男女在地头有过短暂的接触。另一个重大发现就是小圆镜子,大概是新房中最有现代化气息的物件,女人们都要往窗台上瞟一眼,小圆镜子里盛着亮晶晶的太阳,她们一下子感觉到这面镜子与她们的不同。女人都有镜子,在此之前,大家都彼此彼此,从现在开始,从这个小小的地窝子开始,差别出现了,只有女人们知道,新娘张惠琴除外。新娘太幸福了,新娘就容易失之大意,丝毫没有觉察到全连女同志内心的波澜。
男同志对镜子不感兴趣,他们还是吃惊不小,王拴堂跟张惠琴太般配了,这个女子远奔新疆就是来投王拴堂的,让王拴堂这个狗日的给拴住了,拴在乌尔禾了。指导员有点恍然大悟的样子,离开新房时对连长说:“这个张惠琴呀是个有主意的人。”连长不知底细,高声赞扬指导员:“这是你的功劳,全连的婚姻大事,就这桩最好,他奶奶的,太绝了,太妙了,我都羡慕死王拴堂了,我日他娘不当连长了,也想当一回王拴堂。”指导员不吭声,连长就不大声嚷嚷,连长以为指导员谦虚,连长乐呵呵的,好姻缘谁都高兴嘛。
平心而论,张惠琴的长相并不出众,太普通了,无论在老家山东,还是到西安转车,到乌鲁木齐听兵团领导讲话,到奎屯农七师师部等待分配,在女人堆里认出她是比较困难的,在大街上就更困难了。当然了,女同志嘛,健康开朗,有力气,勤快,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