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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叫起来倒也亲切顺口得多,既如此,那薛姑娘何不在这儿喝杯热茶,夜间风冷得很,可别吹坏了。”
说着,就扬手招呼起丫鬟们上茶上点心,柔止倒也不推拒,只拣了个石凳坐下,道:“纪夫人,不是晚辈有意在这儿和您攀交情,说起来,咱们还做过一段时间的邻居同乡呢!”
“哦?是吗?”
纪老夫一听,立即来了兴致,柔止点了点头,便不自觉地和她话起小时候自己在红蓝乡的事情。
当然,女人之间的话题是永远聊不完的,尤其是他乡遇故知,不一会儿,两个人便越说越有兴致,尤其是纪老夫人,刚开始还只是对柔止面上的客套礼节招呼,一下就变成了和闺中密友般的叙旧攀谈。
纪府正厅前有一座小小的假山,假山旁疏疏落落开着几株粉色的三角梅,因是春末,梅花谢了,絮絮飘飘落了一地,被朦胧月色和灯光照着,倒也颇显一种诗意的宁静和雅致。
两个人就这样坐于梅树下聊着,从家乡聊到盛京,从宫里聊到宫外,也不知聊了多久,直到“砰”的一声,一阵瓷器掼碎的声音从花厅内陡然传出——
“纪大人,你当真是不给朕一点薄面吗?”
两人吓得一惊,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也不做多想,忙不迭地站起身,撩起裙摆就往厅门蹑手蹑脚走去。
“皇上!天子立后,关乎整个社稷朝野,这岂是老夫一道奏折所立就立的事?皇上,私自放了贾齐是老臣的死罪,然而一码归一码,若皇上欲以此密函要挟老臣,那也……那也绝非圣主所为,皇上,您又何必如此为难老臣!”
这是纪怀远的声音,纪怀远苍老而带着凛然的高板哭腔透过门厅传到柔止的耳朵里,柔止抬头看了面色惊骇的纪老夫人一眼,赶紧又将耳朵往墙壁贴得近些,接着,她们又听里面说道:
“呵,你说朕为难你?朕倒想问问,究竟是谁为难了谁?纪大人,‘帝君内宠专恃,必致社稷衰乱之祸’,这是出自您老的金口吧?朕问你,若是没有你纪怀远的唆使,御史台那几名芝麻芥吏敢在大殿之上说出‘清君侧,诛妖媚’的话?呵,他们……可都是你的学生和爱徒呢!”
“皇上,老臣……”
“纪怀远,自明钰倒台以后,内阁相位空悬,朕念你多次有功于社稷,已经预备着任你相位之衔,朕是如此用心待你,而你又是如何待朕?哼,你左一口衷心,右一口衷心,然而今天,朕不过是立一皇后,你不仅不协助于朕,还说出什么‘内宠专恃’的话!呵,纪怀远,朕今日不妨告诉你一声,就冲你在朝野这些煽风点火的言论,你以为朕当真不敢杀你吗?”
“皇上……请体恤老臣的一片赤胆之心啊!……皇上,历来帝君专宠之祸,如妹喜之于夏桀,妲己之于商纣,西施之于吴王,哪一个不是——”
“住口,纪怀远,你这是在骂朕是一个沉迷女色的桀纣昏君吗!”
“臣不敢!皇上,今日老臣自知此话死罪,然而老臣还是不得照实谏言,皇上,您登基不过五年,这一路之上,披荆斩棘,排除叛敌,创业实属不易,若是有朝一日因那个女人而毁了大业,却是臣等最最不愿看见的事儿!”
“纪怀远!……”
“皇上,您肩负着国家社稷重担,你所涉及的婚姻之事,已非您个人之儿女私事……老臣纵观历代亡国之主,其中无非两种,一种是荒淫无度,一种是爱恋成痴,皇上,就算你所钟爱的那个女子非妖媚之主,然而,今天她能让您不顾国本子嗣,封闭六宫,这已经是一桩史无前例的奇桩罕事!皇上,老臣既然衷心侍上,在面对您今天的过度沉溺痴迷时,臣就是冒死,也要向陛下说出这一苦口谏言!”
“好,很好,好一个衷心谏言!好一个忠臣良相!纪怀远,看来朕现在也没必要和你多费口舌了,既如此,私放重犯贾齐偷渡到南洋的这封罪证朕也不打算销了,纪大人,你既要这么顽固和朕撕破脸,那么明日朝会,咱们在大殿之上再说这件事儿吧。”
“哈哈哈哈哈……皇上,老臣常以良禽自居,自觉栖对了嘉木,然而没想到,区区一名妖女,居然会让咱们君臣决裂到如此地步!皇上,明主思短而益善,暗主护短而永愚,皇上,看来您依旧不过一耽于美色的无德昏君……!”
柔止实在听不下去了,不顾旁边吓得嘴唇哆嗦的纪老夫人,猛地上前掀开门厅的猩猩毡帘,走了进去:“纪大人。”
屋里对峙的两个人齐齐掉头转身,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一动不动。柔止交叠着两手,一步一步朝他们走了过去,道:“纪大人,您六岁识字,七岁通晓六经大义,十三岁考中秀才,十六岁金榜题名,你身负绝学,满腹经纶,在职期间,不顾各种艰难阻扰为新帝推行新政,你有勇有谋,人称诸葛在世,下官虽为一介女流,然则也一直敬仰大人的滔滔业绩和功勋。然而今天,下官听了大人这番言辞,才知道大人是如此独断专行,表里不一!”
纪怀远听了一愣,脸色立即难看起来:“薛尚宫,你说老夫独断专行,表里不一,老夫倒想听听,你是如何认为老夫独断专行,表里不一的?”
柔止高抬起下巴,冷冷一笑:“妹喜之于夏桀,妲己之于商纣,西施之于吴王……原来大人也和那些愚不可及的呆板学究一样,面对历来亡国问题,不思君臣治国无方,全都归咎于所谓的红颜祸水身上,纪大人,您方才说当今陛下沉溺痴迷于下官,此乃亡国之兆,那么下官想请教大人一句,究竟何谓沉溺何谓痴迷?”
纪怀远被说得越发来气,也不顾皇帝在场,当即右袖一拂,冷哼道:“不顾子嗣,专恃而宠,封闭六宫,这就是沉溺!这就是痴迷!”
柔止牵了牵嘴角,续冷笑道:“南唐后主酷爱文墨书法,不恤政事,以至覆灭;前朝某位皇帝雅善丹青,开创的书法笔体独树一帜,他的画栩栩如生,笔下的鸟儿几乎可以从纸上飞起来,以至最后国家灭亡了,他被关在囚车里、牢狱里都还在画……纪大人,这样的爱物成痴,才叫沉迷,才叫亡国之祸,然而,当今陛下宵旰焦劳,勤于庶政,为了不耽误早朝批折时间,每天的睡眠不足三个时辰,因此,对比这两位君主,您觉得他对下官的私人感情问题,算是沉溺?算是痴迷吗?”
她就那样面色从容目光淡静地说着,一阵风吹过,飘摇的烛火在她脸上左一下右一下摆动着。刘子毓负手站在她对面,花厅里气氛静得有些无奈和凄寂,他没有看她,只是脸朝向厅门,恍恍惚惚的表情显得有些复杂。纪怀远被一名小小的女子追问得哑口无言,沉默了好半天,才扯了扯嘴角,轻蔑地笑道:“半年前,薛尚宫您被太后所挟,最后不慎小产,险些致死,而经过那一事,太医院一至得出,若薛尚宫要想再有生育,怕是不可能了。薛尚宫,老夫的这句话,可有说错吗?”
柔止一愣,当即弯唇嘲讽似地笑了,她没有回答,也没有说话,窗外一缕月光投进来,簪在她的云髻上,银光闪动的阴影,分不清是闪烁的发钗,还是美丽的清辉,她淡淡垂下睫毛,目光落在旁边桌几的一封密函上,她微微撇了撇嘴角,然后上前两步,轻轻将它捡了起来。
“纪大人,这个问题恕下官无力回答,但是,皇后之位并非下官所向往觊觎,请勿以小人之心踱君子之腹。”她看着手中的信函,冷冷笑了笑,然后两手稍稍使力,不一会儿,被撕成粉碎的纸片顿时像雪花一样飘洒在地板上。
刘子毓和纪怀远同时震惊当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与此同时,柔止已经转过身,头也不回向花厅的门房走了出去。
信函被撕毁了,那封唯一可以用来定纪怀远重罪的证据,就这样在柔止的手中变成了零落的碎片,灯火闪耀的花厅里,气氛依旧一片肃然沉默,微风阵阵吹卷,地板上的纸片乱七八糟飞舞着,像一只只白色的蝴蝶。刘子毓石雕般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过了好久,才仰头深吁了口气,转身走出了花厅。
“皇上,老臣、老臣……”
纪怀远老泪纵横,年迈无力的双腿颤巍巍跪了下来。花厅里昏昏暗暗的,时而一阵夜风从门帘吹进来,凉飕飕的,吹乱了拖在地板上的一阵官服袍角。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跪在那儿,石雕似地也不知跪了多久,直到一阵苍老而温柔的语声在耳边轻轻响起:“老爷,您是不是真的太过迂腐了?”
纪怀远吃惊地抬起头,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结发妻子纪老夫人,纪老夫人摇了摇头,叹说:“老爷,在这之前,你猜薛尚宫刚才和妾身说了什么话?”
纪怀远没有说话,只是重又低下头,发颤着手去捡地上一张一张的纸片,这些足以让他诛灭九族的确凿罪证,纪老夫人看着他手中的东西,语气怅然道:“她说,传闻整个朝野纪大人是出了名的‘怕老婆’、‘妻管严’,就连一个姬妾都不敢娶,可是,对于这种您怕老婆的传言,她是从来不信的……”
纪怀远依旧没有吭声,只是怔怔地盯着手里的纸片出神,纪老夫人又道:“老爷,你不是一直挂念着多年前那个叫薛定之的门生爱徒吗?你常说他可惜了了,生不逢时,若是没有明万两党的掣肘,他将来又会是一个国家栋梁。”
纪怀远大吃一惊,这才将恍惚的神思拉回现实:“怎么?夫人为何突然提起他?”
“哎。”纪老夫人再次叹了一口气,说:“刚才和她一番交谈,妾身才知道原来这位薛尚宫呀,正是你的得意门生薛定之的女儿啊!”
“什么?你说什么?她是定之的女儿?”
“老爷。”纪老夫人语重心长地劝道:“她是薛定之的女儿,刚才我们一番交谈才知道,原来十几年前,薛定之常常到我们家窜门时所带着的那个小女娃,就是她呀!”
纪怀远全身猛地一颤,顷刻间,一个粉雕玉琢、坐在他膝盖上用小手不停扯他胡须的两岁小奶娃闪电般窜入脑海,他嘴角轻搐着,耳边嗡嗡响个不停,纪老夫人还在说:“当时,她们家里不是遭了劫吗?你听说之后马不停蹄赶过去,然而,到了他家里,一切都晚了……哎,老爷,定之有后,他的女儿没有死,这也应该是值得一件欣慰的事儿对不对?所以,抛开您的成见,帮助帮助他们吧!有其父必有其女,妾身琢磨着,当今圣尊虽然杀伐决断,残暴阴冷,却并非是个无情之主,若是再有一个好的后宫能够枕头边规劝规劝,岂不是件于国于民的好事?老爷,君子有成人之美,您何不……”
纪怀远心头巨震,惊异撼动的表情仿佛不敢相信,如此宽阔的见识和胸襟,居然出自妻子之口
☆、第114章
马车依旧在幽寂的夜色上缓缓而行,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和牌坊,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背靠着车壁,和来时一样,都沉默着没有说话。柔止微微侧过身,轻轻撩开旁边的杏黄罗纱车帘,这时,晨曦近了,一缕青灰透过车帘缝隙洒进来,她看着外面,只见街道上,早起的小贩三三两两摆起了小摊,有卖小笼包的、有卖茶叶蛋的、有磨豆浆的、最后,当目光落在旁边一对卖煎饼的年轻夫妇时,她的眼波轻轻一漾:“等一下。”
马车停了,刘子毓表情疑惑地看着她。柔止牵动唇角微微一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