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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儿,他又怎么能为了杯中物迁怒到最信任的小厮身上呢?
坐在对面一直未做声的秦铮这会儿抬手示意安辔起身,又吩咐道:“去外头吩咐一声,让他们再送酒来!”
安辔已经站起身来,眨着眼看了看秦铮,见他端坐如仪,表情淡然,也就不再迟疑,应了一声,匆匆退出去要酒了。
“在这里,你想喝酒就喝,想怎样就怎样……”秦铮淡淡地说着,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慢慢地摇晃着杯中深红的酒液,然后一口喝在嘴里,垂着眼睛慢慢品味了一回,方才徐徐咽下,“喝酒如布阵,不急不躁,不慌不乱,方能看透战局之万千变幻,也方能布下相对的阵法……只要做到这一些,就大可斟酒以待,等待庆功畅饮了!”
唐文庸脸上些许的酒晕因秦铮的寥寥数语,渐渐地涨红了起来,酡红满脸,眼睛黑湛湛地没有丝毫的温度,又似乎隐着无尽的火焰般,一字一句地问道:“那么,你能告诉我,为什么……”
为什么不能父子相谐?为什么不能兄友弟恭?为什么天家无亲情父子兄弟?明明是骨肉至亲,却要如生死仇敌一般,红着眼恨不能扑上去三刀六洞?!
他心里有无数的疑问想要破口而出,想要问一个究竟明白……只不过,话到嘴边儿又被他咽了下去!
问什么呢?他不是比谁看得都明白?他也比任何人知道的更早、更彻底、更身受心受?
况且,这样的话,他也没办法问。或者,他问了也没人回答他!
话哽在嗓子眼儿,唐文庸颓然地收回目光,垂了头。
“奚人、女真,不过山林蛮夷之族,根本无力与我大明相抗……但我要消灭北戎,开疆扩土,又怎么容得他们继续游离在外?反过来,若是北戎成功侵入我大明疆域,就会容许腹背之处有他人窥伺?自然也不能!”秦铮慢慢地说着,说的仿佛是最简单不过的军事战略,但言中之意,唐文庸却听得再明白不过。
之前,因为他的隐忍,朝中先魏皇后和如今的中宫徐皇后双方各有擅场,互有往来,虽两系拼杀激烈,却一直没有拼出个胜负输赢……但不管他隐忍与否,等那两派分出胜负,等获胜者替出手来,像他这样无关大局之人,也不用存什么侥幸之心。
不管那两派谁输谁赢,最后都没有可能放过他!
他根本没有退路,也没有其他选择的余地。他想要活下去,活得好好地,那么他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唯一的一条路,绝对没有第二个选择!
可,多年来唇枪舌剑的习惯,加上内心深处的愤懑和抵触,让他不想就这么承认,于是,忍不住问道:“那些小部族除了顺应天意民心自动归附外,你还能告诉我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么?保证自己活下去,而且,保证自己部族的安危……”
秦臻垂了垂眼,再抬头,看向唐文庸道:“有。小部族人少力微,根本没有办法跟泱泱大国相抗衡。可也正是因为人少力微,他们行事举止远比我等大国谨慎警醒!若是能够约束住部群民众,在另外两支相对抗的时节,努力壮大自己的实力,谁说,就不能在另外双方两败俱伤的情况下,一举翻转,甚至能够‘鹤蚌相争渔翁得利’!”
顿了顿,秦铮道:“更何况,有些部族不显山不露水,并非没山没水,而是隐忍克己,不冒然显露自己的实力罢了。……你见过饿虎扑食么?它不会如群狼一样,围追堵截,疯咬疯缠;它只会慢慢接近目标,寻找最有利的时机和位置,伺机而动,不动则已,一动致胜!”
唐文庸默默地听着,刚刚涨红的脸色却没有半分缓和--此时他脸上的酡红满面已经不是愤懑和激动,而是酒意渐渐上来,染红了他的双颊脸面。
“今儿怎么了这是?怎么突然有了喝酒的兴致?”一个女子含笑的声音,脆脆地从门外传进来。
秦铮神色未动,却随即将目光转了过去。唐文庸神色一滞,迅速调节着脸上的表情,也回复了一贯慵懒惫懒的模样,靠在身后的大迎枕上,含着一抹戏谑的笑容,懒懒地看向那片靛蓝色绣花草鱼虫的门帘!
门帘一晃,一幅完整的花草鱼虫图案瞬间打破折掩,秦义站在门口高挑这门帘,随即面容清丽,神色爽利又不乏温和的妇人,满脸笑意地走了进来。
“呵呵,刚刚安辔去要酒我还不敢相信,没想到文庸也是如此性情中人……”邱晨笑微微地说着话,曲膝福身给秦铮见了礼,又转回来给唐文庸行礼,只不过,她行礼行到一半之时,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来到她面前,手臂一伸,已经将要行礼的她扶了起来。
“嗯,这会儿就不必讲究这些虚礼了!”唐文庸笑着随意地说着,随即又道,“既然过来了,不妨坐下共饮几杯……今晚上的菜品真是不错,你也跟我俩说道说道!”
与唐文庸也算是老熟人了,特别是跟跟秦铮定下了婚约,又有秦铮在旁边相陪,邱晨本也不太计较那些规矩礼制,可她这会儿也看出来了,唐文庸怕是有什么事借酒浇愁,表情这会儿是看不出来了,情绪和语言却明显不对……之前,说笑玩闹不少,唐文庸在正事儿上却从未出过什么错漏,今儿,若非情绪不对,又怎么会当着秦铮的面,让她这个未婚妻相陪饮酒呢?
飞快地琢磨着,邱晨含笑往旁边退开两步,让后边跟进来的秦义把一大坛葡萄酒放在地上。葡萄酒坛上的泥封已经拆除,只剩下坛口封着的一层桑皮纸……然后,秦义和安辔配合着,拿了酒漏子,将葡萄酒倒进空出来的玻璃酒瓶里,然后安辔拿着盛好的酒给唐文庸斟上。
“嗬,我尝尝这一坛味道如何……”唐文庸一边说着,一边又是仰头将一整杯酒喝了下去。
邱晨咋着舌看着唐文庸牛饮完一杯酒,回转目光,跟秦铮四目相对交换了个眼色,随即笑着道:“刚刚这些菜都是实惠儿来的,好吃下饭,却实在不合适喝酒做下酒菜……你们喝着,我再去做两个下酒菜过来!”
说完,微微屈了屈膝,也不管对方表情如何,心中如何作想,只转身就走,径直去后园大厨房给这边添菜去了。
两盏茶功夫,邱晨带着一个丫头,托着一个三层食盒转了回来。
邱晨将几碟小菜一一放上桌,一碟黄瓜海蜇皮儿,一碟熏鸡丝,一碟水晶冻,一碟去骨泡椒凤爪,笑着道:“这几样清淡爽口,搭配葡萄酒应该得宜……”
回头,两玻璃瓶子葡萄酒又见了底,唐文庸满脸酡红着,看着她笑嘻嘻道:“还是大嫂……呃,如今叫大嫂还早,不若,我就叫你一声姐姐如何?”
邱晨失笑:“我就一个弟弟,多一个又何妨!……不过,你以后做了我弟弟,可就要听我的话了!”
唐文庸手握酒杯,连连点头道:“那是自然!弟弟万事听姐姐吩咐!”
邱晨抿嘴一笑:“好,那我就不客气了,再给你们盛两瓶酒,喝完了,再不许多喝了!”
唐文庸嗤地一声笑起来,放下酒杯,起身拱手长揖:“弟弟知道了,姐姐放心!”
邱晨转眼看了看秦铮,两人会意,邱晨转回目光,笑着伸手将唐文庸虚扶了一把:“好啦,快起来……”
吃过晚饭,送两人离开。唐文庸熏熏然脚步虚浮地由安辔扶着走在前头,跟杨树猛说着玉米和马铃薯的种植。秦铮则一出门就抱起了阿福,跟邱晨走在最后。秦义秦孝几人去门外准备车马,丫头们也没跟上来,身边十几步都没有人过来凑热闹,意外地清净。
秦铮跟阿福说了几句话,问了一下阿福的学业情况,就转头对邱晨道:“此次回去,我就要准备回京了,就不再过来了。”
唐文庸带来的几名琉璃师傅,经过这些日子的互相切磋学习,在某些人的暗示明示下,几名内府琉璃师傅毫不保留地将自己烧制琉璃的手艺传给了家良。而相对应的,家良也将制作光学玻璃的关键技术脱色、去泡教给了几名琉璃师傅,可以说双方各有所得,主客皆欢。
唐文庸今儿饭前叫过几名琉璃师傅问话,邱晨就猜到了他们要离开了,是以,此时听到秦铮如此说,并不感到意外。
点了点头,邱晨默然了片刻,开口道:“回京不管面临什么,都不要再‘旧伤复发’了!……一种方式用多了,也没人相信了!”
秦铮扭头看了看邱晨,眼中闪过一抹欢喜,一抹了然,片刻才点头应承下来:“你放心!”
此话是邱晨一直想要交待的,这句话交待完了,对于京城、对于朝堂纷争并不了解的她也几乎找不到话题了。
两人加阿福一起沉默着走到大门口,已经能够看到门外,唐文庸正跟杨树猛说的热闹,秦义几人则备好了车马,连登车的脚凳都放好了。
秦铮和邱晨的脚步不约而同地停在了门内,然后一起开口:“你回京……”
“我走后……”
开口,两人又同时止住微微惊讶又隐隐欢喜地看向对方。然后,两人又同时开口:“你先说……!”
“你说……”
再一次撞车之后,两人相视而笑,阿福倚在秦铮的肩头也懵懵懂懂地跟着笑了起来,一边还歪着头看着邱晨眨着眼睛……这几次,秦铮过来总会带着阿福说话,考察他的拳法和课业,虽然相处时间短暂,但邱晨很惊讶地发现,本来过于沉默寡言的阿福居然活泼起来开朗起来了。
邱晨伸手捏捏阿福的小脸,因为凑得近了,秦铮自然地伸手揽住了邱晨的肩膀,邱晨不由自主地伏在了秦铮怀里,两人之间还夹着阿福,一下子成了三口相拥的状态。
“你……”邱晨身体微微僵直了一下,刚要开口阻止,就听秦铮的声音在耳畔低低的响起。
“文庸其实姓杨,排行老二!”略微一顿,不等邱晨反应,又道,“我走后,万事小心,出入当心。”
虽然之前种种迹象让邱晨多少有些察觉,有些猜测,但听到秦铮亲口告诉她此事,邱晨还是觉得颇为震惊。身体伏在秦铮怀里,都忘记了挣扎。
片刻,邱晨觉得怀里一沉,一双小手攀上了她的肩膀,环住了她的脖颈,她才猛地醒过神来,连忙将阿福抱住,抬眼,就看到秦铮正好松开抱着阿福的手,往后退了一步,又叮嘱道:“出入带上秦礼他们……周遭我也安置了人手,应该无大碍,也不必太惊慌担心。”
邱晨脸上的肌肉僵硬着,却努力让自己扯出一个轻松的微笑来,点点头道:“你放心吧!”
秦铮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凝视了半晌,方才道:“将西边宅子里的人手调过来……我走了!”
前半句声音极低,后半句方才放开音量,又凝视了邱晨片刻,终于转开目光,抬手摸了摸阿福的头,叮嘱道:“好好照顾你娘亲!”
阿福乖巧地点头应是,挥手跟秦铮告别!
秦铮目光不移,抬腿走了两步,抬起手挥动两下,转身,挺直脊背大踏步直趋马车,登车离开,再没有回头!
阿福挣扎着滑到地上,牵了邱晨的手,一起目送着马车在护卫们簇拥下渐行渐远,渐渐隐入四合的暮色之中去了。
夜幕降临,意味着黑夜正式拉开序幕。但夜幕降临,又何止不是孕育新一个黎明的开始?!
秦铮和唐文庸离开之后,邱晨就按照秦铮的嘱咐,闭门谢客,照应着作坊和家里,南边儿四个庄子只打发杨树猛带着大兴和赵九去巡查安置。
筹备嫁妆的事情,她则全部交给了陈氏打理,一些日用品也是说个大概意见,具体规制礼仪之类的事情也都推给刘老太太和周氏去操心。她除了每日早上过去作坊照应外,就带着家人收拾后园的菜地,平整菜畦,又找了两名木匠师傅把春日拆除的玻璃暖房装了起来。每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