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串串粘稠的涎水。庄场的主人白兴儿,伸出可笑的手把枣红马拽进围栏,拴住了缰
绳,黑驴跟过来钻进围栏的敞口,就跳上了枣红马的脊背。三个人都瞪圆了眼睛,
屏住了呼吸,胸膛裹开始发憋发闷。黑驴的前蹄踏在红马的背上,张口咬住了红马
脖子上的长鬃。白兴儿伸手托起黑驴後裆里的一条二三尺长的黑黝黝的家伙,随之
就消失了,红马浑身颤抖着咴儿咴儿叫起来。孝文惊奇地说:「看看那只手!」黑
娃用眼睛禁斥了孝文一下。
白兴儿的手指,像鸭子的脚掌一样,由一层薄皮连结在一起。白兴儿的爷爷是
这种手,他的儿子生下来还是这种手,人叫白连指儿。据说这连指儿最适宜做牲畜
配种的事。
三个人默默地离开庄场朝河滩走去,谁也不说话。黑娃突然伸出手在兆鹏裆里
抓了一把:「噢呀!硬得跟驴球一样!」兆鹏红了脸也在黑娃裆里报复了一下:「
你也一样!」他们不好意思动手试探孝文,孝文比他们都小,只是逼问:「孝文你
自个说实话,硬不硬?」孝文哇地一声哭了:「硬得好难受!」
他们轻而易举地砍了一根柳树股儿,又折了一堆柔软的柳条儿,捋下皮来,用
白生生的柳枝编织蚂蚱笼儿,把黑驴压着红马的令人不舒服的事忘记了。回到学堂,
已经放学,徐先生又让黑娃把那根柳木棍儿用斧头削乎刮光,然後接到手掂了掂说:
「你三个跪下,把手伸出来!」徐先生不偏不倚,一人一板,从左边挨个儿打到右
边,再从右边挨个儿打到左边。三个人谁也不招认在去河滩以前曾经到庄场看过黑
驴和红马配驹儿的事,黑娃因此佩服孝文也是个硬头货。徐先生打了每人十个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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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你们啥时候说了实话再起来。」就背抄着手在庭院里悠悠然踱着方步。三个
人偷偷交换一下眼色,黑娃悄悄说:「咋麽也没想到砍柳树股儿是为做板子。」天
擦黑时,三个人的家长不约而同找到学堂,看见了一排溜儿跪在祠堂台阶下的儿子。
刚直不阿的徐先生背抄着手冷看脸说:「问问你们的娃子到啥场合去了?」白鹿村
三个最珍爱面子最要脸皮的人一下子气得脸孔蜡黄,手直哆嗦。随和可亲的鹿子霖
率先抽了兆鹏一词耳光。这完全出乎黑娃的意料,他想绝对应该是火暴脾气的父亲
先动手揍他,或者是令人敬畏的白嘉轩大叔先教训孝文……继兆鹏被连续几个耳光
击倒之後,黑娃觉得自己屁股上挨了重不可负的一击就狗吃屎似的趴下了,眼前霎
时一片金光又一片黑暗。
当他醒来时,已经是一个温馨的早晨,睁开眼看见了白嘉轩大叔的脸,和蔼地
笑着。这是黑娃第一次看到白嘉轩大叔的笑颜,不禁奇怪起来,这张脸原来也会笑,
笑起来也十分动人。母亲破例给他煮了三个荷包蛋,催他吃下。白嘉轩笑着说:「
黑娃,夹上书上学去。」父亲在旁边说:「算了算了,这东西不成器不说,倒把孝
文给引坏了!」白嘉轩收了笑容说:「我说让他弄个五品七品是说笑,念些书扎到
肚子里却是实情,你该明白「知书达理」这话?知书以後才能达理。」说看就抓住
黑娃的手,拽着走了。黑娃无法拒绝那只粗硬有力的手,一直把他拽进学堂。那只
手给他留下了复杂的难忘的记忆。
这年冬天,兆鹏兆海兄弟俩离开白鹿村,到朱先生坐馆的白鹿书院念书去了,
刘谋儿赶着青骡拉着的木轮大车,车上装着被卷和一口袋面粉,鹿子霖坐在车厢里
亲自送儿子去高等学馆。徐先生也来送行。兆鹏兆海恭恭敬敬地向徐先生作揖著鞠
躬。兆鹏跑过来抓住黑娃的手捏了捏,就上车去了。黑娃又感到一阵痛苦的颤栗,
兆鹏把一块冰糖留在他的手心里了。两年之後,孝文孝武兄弟俩也坐上父亲鹿三赶
着的黄牛拽着的大车到白鹿书院去了,车上照样装着铺盖卷和一口袋面粉。他送他
们上路以後,就从学堂里提着独凳走出来,同徐先生深深地鞠躬,很诚恳地说:「
先生啥时候要砍柳树股儿,给我捎一句话就行了。」徐先生嘴巴两边的肌肉扭动了
两下,没有说话。黑娃扛起独凳就走出祠堂的大门。
第六章
白嘉轩第三个儿子降生以后,取名为牛犊,在二儿子骡驹和三儿子牛犊之间,
仙草按照每年一个或三年两个的稀稠生过三男一女,全都没有度过四六厄运就成为
鹿三牛圈里的鬼。四个孩子的死亡过程一模一样,如出一辙:出生的第四天开始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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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日夜不断,直到嗓子嘶哑再哭不出。到第六天孩子便翻起白眼,眼仁上吊。仙
草看见那翻吊的白眼仁就毛骨悚然。白赵氏冷冷他说:“还是一个短命的。'其实在
孩子刚刚发生尖锐的啼哭时,她就料就了这种结局。她拿一撮干艾叶在手心搓捻成
短短的一柱,栽到孩子的脑门上,用火点燃。那冒着的烟和燃着的火渐渐接近头皮,
可以听见脑门上的嫩皮被炙烤的吱吱声,烧焦的皮毛散发出一股刺鼻的焦臭气味。
白赵氏不管抽搐扭动的孩子,硬着心肠又把同样的艾叶栽到孩子的两边脸颊上,烧
出两块黑斑。这四个孩子都经过艾叶的炙烤,却没有一个能活到第七天。仙草每一
次都忍不注悼泪,尤其是那个女儿。白赵氏不哭也不劝她,每次都只是一句话:“
注定不是阳世的人。”
白赵氏一生生过的男孩和女孩多数都死于四六风,唯一能对付的就是那一撮艾
叶,大约只有十之一二的侥幸者能靠那一撮艾叶死里逃生,脑门上和嘴角边却留下
圆圆的疤痕。白赵氏从炕上抱走已经断气的孩子,交给鹿三,鹿三便在牛圈的拐角
里挖一个深坑,把用席子裹缠着的死孩子埋进去。以后挖起牲畜粪时,把那一坨地
方留着,直到多半年乃至一年后,牛屎牛尿将幼嫩的骨肉腐蚀成粪土,然后再挖起
出去,晒干捣碎,施到麦地里或棉田里。白鹿村家家的牛圈里都埋过早夭的孩子,
家家的田地里都施过渗着血肉的粪肥。
牛犊注定是阳世之物。白赵氏的三柱艾叶挽住了他的小命,脑门和嘴角留下三
个圆溜溜的疤痕,笑的时候倒添了一种妩媚。白赵氏据此训斥对艾叶失去信心的仙
草说:“你不信!这下你信不信?老辈子人 传下的办法能错了?”仙草却不无遗憾:
“牛犊要是个女子就合人心上来了。”
白嘉轩有一晚站在炕下对正在给牛犊喂奶的妻子说:“你给白家立功了。白家
几辈子都是单崩儿。我有三个娃子了,鹿子霖……俩。那女人这二年再不见生,大
概已经腰千①了?”
隔了一年多点儿,仙草又坐月子了,这是她第八次坐月子。一她现在对生孩子
坐月子既没有恐惧也没有痛苦,甚至完全能够准确把握临产的时日。她的冷静和处
之泰然的态度实际是出于一种司空见惯,跟拉屎尿尿一样用不着惊慌失措,到屎坠
尿憋的时候抹下裤子排泄了就毕了,不过比拉屎尿尿稍微麻烦一点罢了。她挺着大
肚子,照样站在案板前擀面条,坐在木墩上拉风箱,到井台上扯着皮绳扳动辘轳拐
把绞水,腆着大肚子纺线织布,把蓝草制成的靛搅到染缸里染布。按她自身的经验,
这样干着活儿分娩时倒更利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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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她上在木机上织布,腹部猛然一坠,她疼得几乎从织机上跌下来,当眼睛
周围的黑雾消散重新复明以后,她已经感觉到裤裆里有热烘烘的东西在蠕动。她反
而更镇静,双手托着裤裆下了织布机,缓缓走过庭院。临进厦屋门时,头顶有一声
清脆的鸟叫,她从容地回过头瞥了一眼,一只百灵子正在庭院的梧桐树上叫着,尾
巴一翘一翘的。跨过厦屋门坎,她就解开裤带坐到地上,一团血肉圪塔正在裤裆里
蠕动。丈夫和鹿三下地去了,阿婆抱着牛犊串门子去了。剪刀搁在织布机上。她低
下头噙住血腥的脐带狠劲咬了几下,断了。她掏了掏孩子口里的粘液,孩子随之发
出“哇”地一声哭叫。刚才咬断脐带时,她已经发现是个女子。她把女儿身上的血
污用裤子擦拭干净,裹进自己的大襟里爬上炕去,用早已备置停当的小布单把孩子
包裹起来,用布条捆了三匝,塞进被窝。她擦了擦自己腹上腿上和手上的血污,从
容地溜进被窝,这才觉得浑身没有一丝力气了。
白嘉轩回家来取什么工具,看见厦屋脚地上一片血污一股腥气,大吃一惊。他
摇醒她问怎么回事,她眼也不睁手也不抬只是说:“快烧炕。”他扯来麦秸塞进炕
洞点着火就烧起来。青烟弥漫,仙草呛得咳嗽起来。 他问她:“人好着哩?”她
说:“渴。”他又钻到厨房烧了一碗开水给她端来。她嘴唇不离碗沿一气饮尽,感
动得流下眼泪,这是她进这个门楼以后男人第一次为她烧水端水。她缓过一口气来,
就忍不住告诉他:“是个女子!”嘉轩说:“这回合你心上来了,也合我心上来了。
稀欠稀欠!”仙草又忍不住说了孩子落草时有百灵子叫的事,嘉轩背抄着手在脚地
上踱步,沉吟着:“百灵……百灵……白灵……白灵……就是灵灵儿娃嘛!”
白灵顺顺当当度过了四六大关,顺顺当当出了月子,仙草绷紧的神经才松弛
下来,如此顺当地躲过四六灾期反倒使她心地不大踏实。这天晚上,她将一月来反
覆琢磨着的一件心事提出来:“给灵灵认个干大。”嘉轩听了,“嗯”了一声,随
即附和,表示赞同。他现在偏爱这个女儿的心情其实不亚于仙草,单怕灵灵有个病
病灾灾三长两短,认个干大就有护荫了。他说:'认谁呢?”仙草说:“这由你看着
办。”嘉轩先提出冷先生。仙草说:“你去问问咱妈,咱妈说认谁就认谁。'
吃罢晚饭,白嘉轩悠然地坐在那把楠木太师椅上,把绵软的黄色火纸搓成纸
捻儿,打着火镰,点燃纸捻儿端起白铜水烟壶,捏一撮黄亮黄亮的兰州烟丝装进
烟筒,“噗”地一声吹着火纸,一口气吸进去,水烟壶里的水咕嘟咕嘟响起来,
又徐徐喷出蓝色的烟雾。他拔下烟筒,'哧'地一声吹进气去,燃过的烟灰就弹到
地上粉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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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赵氏已经脱了裤子,用被子偎着下半身,一只手轻轻地拍着依偎在怀里的
小孙子牛犊,嘴里哼着猫儿狗儿的催眠曲儿,轻轻摇着身子,看着儿子嘉轩临睡
前过着烟瘾。她时不时地把儿子就当成已经故去的丈夫,那挺直腰板端端正正的
坐姿,那左手端着烟壶右手指头夹着火纸捻儿 的姿势,那吸烟以及吹掉烟灰的
动作和声音,鼻腔里习惯性地喷出吭吭吭的响声,简直跟他老子的声容神态一模
一样。他坐在他老子生前的坐椅上用他老子留下的烟具吸烟,完全是为了尽守孝
道:他白天忙得马不停蹄,只有在临睡前就着油灯陪她坐一阵儿,解除她一个人
生活的孤清,夜夜如此。他一般进屋来先问安,然后就坐下吸水烟,说一些家事。
她相信儿子在族里和在家里的许多方面都超过了父亲:她恪守幼时从父母,出嫁
从丈夫,老来从儿子的古训,十分明智地由儿子处理家务和族里的事而不予干涉。
嘉轩过足了烟瘾,就说起了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