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茎拨弄着蚕儿,月光洒在他的脸上,灰朦朦一片。女人问小丁:“你们刚才去哪儿了?”小丁说:“没去哪儿,就在外边走走。”
女人说:“你父亲今天好像……”“他就是有点不正常。没事,过几天就好了。”小丁说。
第二天老丁一直躺在床上睡懒觉,女人拿着药罐在他的床边呆了一会儿,看他的脸色不好看,没敢声响就出去了,晚上女人又端来汤药,老丁脸朝着墙,头顶上几根稀疏的头发杂乱地粘在一起,女人伸出手,用手指头轻轻梳理他的头发。儿子走进来,他碰了一下女人的衣角,说,你出来一下。女人看了眼小丁,迟疑了一下,跟了出去。女人出去以后,儿子又走了进来,儿子说,爸,昨晚还开心吧?今晚咱们再跑远一点,半升洞怎么样?那儿离这里有十多里吧,清静,又有海景。我不累,你养了我这么多年,背我走了多少路,我背你走这么一两回,应该。爸,怎么样,去不去?这回,我要跑得像野牛一样快,拖拉机算什么,火车也让它赶不上。
老丁用被子蒙上了头,儿子接着说,爸,你过去也是个爽气人,现在怎么也前怕虎后怕狼了,出去走一趟又不会死,要死也是我死,等我跑死了,你把我装一个小箱子就行了,每年清明来看看我,不要忘了给我带两条蚕来,我确实很喜欢蚕,这几天我简直被它迷住了。
老丁在被子里扭了扭身,儿子淡淡地笑了笑,接着又说道,死又算得了什么呢?比如说我吧,我背着你,你一百多斤吧,我背着你跑一千米,那时候精力充沛,什么感觉也没有,我接着跑,我又跑了一千米,我开始有点喘气,喘喘气算得了什么。我跑啊跑,接着跑,我又跑了一千米我,喘气的声响越来越大,你看到我的鼻孔成了两管排气管,突突突地喷着烟,我跑啊跑,接着跑,我又跑了一千米,我的后背渗出汗来,起先是芝麻大小的小细珠,接下来黄豆般大滴大滴的汗水就冒出来,我的喉咙咸丝丝的,有什么东西卡在那儿,什么东西呢,是痰,我吐口痰,接着跑,我又跑了一千米,这时候我想了,我跑不动了,可我父亲还在背上呢,父亲想要去散散心,做儿子的能不满足他吗?
我跑啊跑,接着跑,我又跑了一千米,我的嘴巴里很难受,我哇地一声吐出来,吐出的东西黄黄的,那是什么东西?胆汁,是胆汁。胆汁长长地挂在我的嘴边,我跑啊跑,接着跑,我背上已不是父亲了,那是一座山。你看过猪八戒背媳妇吗,小媳妇拿一座山放在猪八戒的背上,猪八戒背着山跑啊跑,越跑越重,猪八戒想,这个女人太可爱了,忍忍吧,他背着山过了一条又一条河,最后猪八戒终于忍不住了,他想,女人要多少,这个女人真值得我玩命吗?他把背上的女人扔了,可我不是猪八戒,背上也不是女人,那是我爹呀。我在想,父亲养我这么大,真要死在路上,那也应该的。我跑啊跑,接着跑,我看见了半升洞蓝幽幽的洞口,父亲在上面夹了夹腿,父亲说,快马加鞭,儿子。我喘了喘气,又跑啊跑,接着跑,我的胸闷极了,我拍拍自己的胸,那儿一点声音也没有,我问父亲,我的心脏好像不跳了,父亲说,你早就死了,我在前面岳泉公墓给你买好了一个穴位,你进去吧……
老丁忽地从被窝里钻出来,像一枚箭似的窜进厨房,小丁听见厨房门惊天动地地响了一声,锁上了。
夜里许先生家的老花猫一直叫个不停,许先生从床上爬起来,蹩到弄堂的墙角根小便,老丁家的院门“吱”地打开了,一个黑影在门口一晃,许先生看不清黑影的面孔,却看见他还提着大包小包,许先生蹲下身子,从地上摸了块砖头,拿在手上,当那个黑影从他身边一瘸一拐地趟过时,许先生大喝一声:“谁?”那个黑影唬得跳了起来,跳了几步以后,那个黑影问道:“是许先生吧?我是老丁。”“老丁?你半夜三更的干什么?吓人啊?”老丁走到许先生面前,附在他的耳朵轻轻地说:“许先生啊,我在家里呆不下去了,明天你对他们说,我出差了,三个月不回来,不,三年不回来。”他用手指指自家的大门,支着拐杖颤巍巍地站着。许先生说:“老丁啊,有什么事不好谦让的,都是家里人嘛。”老丁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许先生在老丁走出弄堂时忽然想起该问他上哪去,他张了张嘴,看见老丁已走远了,屋里的老婆叽哩咕噜地在骂了,许先生关上门,在床上叹息几声,便也睡了。
1999/6/27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