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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立人脸色铁青,黑眼里射出阴森森的光,逐个扫视看我们。司马粮端着酱碗,装出十分胆怯的样子依偎在母亲腿边。
母亲一声不吭,抱起鲁胜利,管自走下河堤。我们紧紧跟随着母亲。
几天后我们听说,落人河水中的,只有哑巴和尊龙大爷挣扎着上了岸,其他的人下落不明,真正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但几乎所有的人都明白,司马库跑了,他绝对不会被淹死,其他的人则必死无疑,包括那个咋咋呼呼的押俘队小头目。
其实我们更加担心的还是六姐上官念弟和她的美国夫婿巴比特的命运。在那些河中洪水澎湃的日子里,每天夜里,母亲就在院子里一边转圈一边叹息。母亲长长的叹息声甚至盖住了河水的咆哮。母亲尽管生了八个女儿,但来弟疯了;招弟和领弟死了;想弟卖身进了火坑,差不多也等于死了;盼弟跟着鲁立人在枪林弹雨里钻来钻去,说死也就是一眨眼的事;求弟卖给了白俄,跟死了也没有多少区别;只有一个玉女天天跟在母亲身边,但可惜她是个瞎子;也许正因为她是瞎子,才能在母亲身边呆得住。如果念弟再有个三长两短,那上官家的这八仙女,就真正七零八落了。母亲在叹息的间隙里,大声地祈祷着:老天爷爷,主上帝,圣母玛丽亚,南海观世音菩萨,保佑我的念弟吧,保佑我的孩子们吧,把天上地下所有的灾难和病痛都降临到我的头上吧,只要我的孩子们平安无事……
但过了一个月后,一个关于六姐和巴比特的消息从洪水消退的蛟龙河对岸传来:在大泽山深处的一个隐秘的山洞里,发生了一次剧烈的爆炸。当爆炸的硝烟散尽,人们钻进洞去,发现洞里有三具拥抱在一起的尸体。死者乃一男两女,男的是一个满头金发的外国青年。尽管没有人敢肯定地说死者中就有我们的六姐,但母亲听到了这个消息后,苦笑一声道:“这都是我造的孽啊……”然后她就放声大哭起来。
第二十五章
在高密东北乡最美丽的深秋季节里,泛滥成灾的秋水终于消退。满坡的高梁红得发了黑,遍地的芦苇白得发了黄。清晨的太阳照亮了被第一层淡薄的白霜覆盖着的广漠原野,十七团的大队人马静悄悄地开拔了。他们牵着成群的骡马、蹦蹦跳跳地越过了残破不全的蛟龙河桥,消逝在河北的大堤外边,再也见不到踪影。
十七团大队人马撤走后,原十七团团长鲁立人就地转业,当上了新成立的高东县县长兼县大队队长,上官盼弟被任命为大栏区区长,哑巴被任命为区小队队长。哑巴率着区小队,将司马库家的桌椅板凳、坛坛罐罐分送到村中百姓家,但白天分下去的东西,晚上便全部送回到司马家大门口。哑巴带着人,把一张雕花大木床抬到我家院子里。母亲说:“我不要,不要,抬回去!”哑巴却说:“脱!脱!”
母亲对正在缝补袜子的上官盼弟区长说:“盼弟,你给我把那床弄回去。”盼弟区长说:“娘,这是时代潮流,你不要抗拒!”母亲说:“盼弟,司马库是你的二姐夫,他的儿子和女儿都在我这儿养着,等他回来,他会怎么想!”母亲的话让上官盼弟陷入沉思。她放下破袜子,背上短枪,匆匆跑出门。跟踪而去的司马粮回来对我们说:“五姨跑到县政府去了”。司马粮还说,一乘双人小轿,抬来了一个大人物,十八个背着长短枪的士兵护卫着他。鲁县长见了他,就像学生见了老师一样恭敬。
据说,这个人是最有名望的土改专家,曾经在潍北地区提出过‘打死一个富农,胜过打死一只野兔’的口号。
哑巴带着一些人,把那张大床抬了回去。
母亲松了一口气。
司马粮说:“姥姥,咱跑吧,我觉着要出大事。”
母亲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粮儿,放心吧,就算天老爷带着天兵天将下了凡,也不会把咱们这些孤儿寡妇怎么样。”
大人物始终未露面,司马家大门口站着双枪门岗,背着盒子炮的县区干部穿梭般出入。那天我们放羊归来时,正碰着哑巴的区小队和几个县、区干部押解着棺材铺掌柜黄天福、卖炉包的赵六、开油坊的许宝、香油店掌柜金独奶子、私塾先生秦二等一千人在大街上行走。被押的人一个个缩肩弓背,神情不安。赵六拧着脖子说:“弟兄们,这是为了啥?你们欠我的包子钱一笔勾销行不行?”一个撇着五莲山口音、嘴里镶着铜牙的干部抬手便扇了赵六一巴掌,厉声骂道:“妈拉个巴子!谁欠你的包子钱?你的钱是哪儿来的?”被押解的人再也不敢说话,都灰溜溜地低了头。
夜里,冻雨窸窣。一条人影翻过我家墙头。母亲低沉地问道:“谁?”那人急行几步,跪在我家甬路上,说:“弟妹,救命吧!”母亲说:“是大掌柜的?”司马亭道:“是我,弟妹,救救我吧,明天他们要开大会枪毙我,看在我们多年乡亲的份上,救我一条狗命吧!”母亲沉吟几声,拉开房门。司马亭闪身进来。他的身体在黑暗中哆嗦着,说:“弟妹,弄点东西给我吃吧,我快要饿死了。”母亲递给他一个饼子,他接过去狼吞虎咽。母亲叹息着。司马亭说:“嗨,都怨老二,和鲁立人结下了怨仇,其实,我们还是要紧的亲戚呢。”母亲道:“别说了,啥也别说了,你就躲在这里吧,孬好我也是他的丈母娘。”
神秘的大人物终于露面了,他坐在席棚中央,左手把玩着一块紫红色的砚台,右手玩弄看一支毛笔。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块雕刻着龙风图案的大砚台。大人物尖溜溜的下巴,瘦长的鼻梁,戴一副黑边眼镜,两只黑色的小眼睛,在镜片后闪烁着。他那玩笔砚的手指又细又长,白森森的,像章鱼的腕足。
这天,高密东北乡十八个村镇的最穷人代表,黑压压一片,站满了司马家半个打谷场。人群周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岗哨都由县大队和区小队队员担任。
大人物的十八个保镖,站在台子上,一个个面孔如铁,杀气逼人,好像传说中的十八罗汉。台下鸦雀无声,孩子们懂点人事的便不敢哭泣。不懂人事的刚一哭泣便被奶子堵住嘴。我们围绕着母亲而坐。与周围惶惶不安的村民相比,母亲表现出惊人的镇静。她专心致志地在裸露的小腿上搓着纳鞋底用的细麻绳,洁白的麻丝儿在她腿肚子一侧吐噜吐噜地旋转着,在她的腿肚的另一侧,随着她手掌的搓动,结构均匀的麻绳源源不断地被制造出来。这天刮着阴冷的东北风,蛟龙河里冰凉潮湿的水气袭上来,使坐在场上的百姓嘴唇青紫。
大会正式开始前,场外一阵骚乱。哑巴和区小队的几个队员把黄天福、赵六等十几个人押到了场外边。被押的人都被五花大绑,脖子后边插着纸牌,纸牌上写着黑字,黑字上划着红叉。百姓们见到那些人,都慌忙低了头,连一个敢议论的也没有。
大人物稳稳当当地坐着,他那两只黑眼睛一遍一遍地扫视着台下的百姓。
人们把头扎在双腿之间,生怕被大人物看到自己的脸。在大人物的威严下,母亲竞然大搓麻绳,显得格外注目,我分明感到,大人物阴鸷的眼睛在母亲的脸上做了长时间的停留。
鲁立人头上缠着一条红带子,唾沫横飞地发表了一通演说。他得了头痛病,吃药无效,只好用缠红带子的方式来减轻痛苦。他讲完话,到大人物身边请示。
大人物慢吞吞地站起来。鲁立人说:“欢迎张生同志给我们做指示。”他带头鼓掌,百姓们愣愣地望着台上,不解其意。
大人物清清嗓子,慢条斯理地,把每个字都抻得很长。他的话像长长的纸条在阴凉的东北风中飞舞着。几十年当中,每当我看到那写满种种咒语、挂在死者灵前用白纸剪成的招魂幡时,便想起大人物的那次讲话。
大人物讲完话,鲁立人随即发布命令,让哑巴和区小队的队员,还有几个屁股上挂着盒子炮的干部,把十几个捆绑得像棕子一样的人押上了土台子。他们把台子站满了,挡住了百姓观看大人物的视线。鲁立人下令:“跪下!”这些人,识趣者立即下跪;不识趣者被踢着腿弯子下跪。mpanel(1);
台下的群众低着头,用眼睛的余光瞟着左右的人,有大着胆瞥一眼台上的,但一看到那些跪着的人们鼻子尖上拖着的长长的清鼻涕,便迅速地低了头。
这时,一个瘦人从台下的人群中战战兢兢地站起来,用嘶哑的嗓子颤抖着说:“区长”……我……我有冤枉啊……“
“好!”上官盼弟兴奋地大叫着,“有冤枉不怕,上台来说,我们给你做主!”
群众的目光一起扫向那瘦人。瘦人就是磕头虫。他那件烟色绸褂已经破烂不堪,一只袖子基本脱落,露着半个漆黑的肩膀。那个原先路线笔直的大分头乱糟糟的,成了一个老鸹窝。他在阴风中哆嗦着,灰白的目光胆怯地四处张望。
“上来说嘛!”鲁立人道。
“事儿不大,”磕头虫道,“我在下边说说就行啦”
“上来!”上官盼弟道,“你是叫张德成吧?我记得你娘挎着篮子要过饭,苦大仇深嘛,上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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磕头虫罗圈着腿,从人群中弯弯勾勾地绕到台前。土台子约有一米高,他往上跳了一下,胸前沾上一片黄土。台上一个身高马大的士兵弯下腰,抓住他一只胳膊,猛地往上一提,磕头虫双腿蜷曲,吱吱哟哟地叫着上了台子。士兵把他掷在台上,他的双腿像踩着钢丝弹簧一样,身体上下耸动,好久才站稳。他抬头望望台下,猛然发现了那数不清的含义复杂的目光。他双腿打着徱,扭扭捏捏,结结巴巴,啰嗦了半天也没说清一句话,侧身就要往台下哧溜。身高体胖、气力不让男儿的上官盼弟抓住了他的肩头,用力地往后一扳,扳了他一个趔趄。他可怜地咧着嘴,说:“区长,放了我吧,权当我是一个屁,您放了我吧。”上官盼弟汹汹地问:“张德成,你倒底怕什么?”张德成说:“我光棍一个,躺下一条,站着一根,没有什么好怕的。”上官盼弟道:“既然啥都不怕,为什么不说了?”张德成道:“没什么大事,算了吧。”上官盼弟道:“你以为这是闹着玩吗?”张德成道:“区长别生气,我说还不行吗?我今日豁出去了还不行吗?”
磕头虫走到秦二先生面前,说:“二先生,您也算是个有学问的人,您说说,我跟您上学那阵子,不就是打了一次瞌睡吗?可您用戒尺把我的手打得像小蛤蟆,还给我起了一个外号,您当时是怎么说的,还记得吗?”“回答他的问题!”上官盼弟大声说。秦二先生仰起脸,翘着下巴上的山羊胡须,嘤嘤地说:“年代久远,记不得了。”“您当然记不得了,可我还牢牢地记着!”瞌头虫情绪渐渐激昂起来,话语也开始连贯,“老爷子,您当时说,‘什么张德成,我看你是磕头虫’。就这么一句话,我这辈子就成了瞌头虫了。老爷们叫我瞌头虫,老娘们叫我瞌头虫。连抹鼻涕的孩子也叫我磕头虫。就因为背上了这么个臭外号,我三十八岁的人了,连个老婆也讨不上哇!您想想,谁家的闺女愿意嫁给个磕头虫?我惨哪,我这辈子倒霉就倒在这个外号上……”磕头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