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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刀可怜巴巴向和尚道:“就算没钱……没钱的人也要睡觉啊。”
和尚点了点头:“有道理。”食指轻轻敲了敲下巴,“我确实有个铺位……那么,你们用什么东西来换呢?”
“你们是和尚哎!”慕飞终于愤怒了,“向佛的人,不应该助人为乐吗?怎么老是开口钱闭口钱!”
和尚继续点头:“向佛之人,是应该助人为乐……然而我们应该帮助需要帮助的人不是吗?你们怎样证明你们需要帮助呢?”
“啊?”
“睡觉真的这样重要的话,你们一定愿意拿出点什么东西来换取吧?如果你们自己都不愿意为了你们自己的需求付出什么,怎么能期待别人为你们付出呢?”和尚客客气气道,“道理就是这样的。”
“你!”慕飞简直要气晕了。宝刀倒是很接受这个说法,摸了摸全身,摸出那一捧紫云英。
从下午到晚上,这捧花已经很蔫了。但宝刀一直在很珍惜的保护它们,所以它们没有被压扁。“这是我很喜欢的花,交给你。”她把花交到和尚手里,“我们真的需要喝点热汤、然后睡觉,拜托了!”
慕飞真想往宝刀脑袋上打一下:这种垃圾花也有用的吗?!但是和尚很郑重的审视它们,收进了僧袖中:“两位小施主请随我来。”
他带他们到了寺庙的后门,在院墙外另有两间茅舍,很简陋,推开草藤编的门,里面贴着墙立着木架,架上一格一格、一匾一匾,全是草药。
“这是小僧储药之地。”和尚介绍,在药架后就地展开一个简陋的卧铺,“小僧唯此卧铺,二位请将就。”
席地而睡倒也罢了,他就这么窄窄一个铺盖,宝刀和慕飞一男一女,虽然并未成年,也在尴尬年纪,怎么将就得了?和尚也说得出口!要是这两位的父母在这里听见,怕不捋袖子打他个大爆栗!
宝刀心里没有男女之防,听了,应了一声,觉得挤是挤点,好歹避风又暖和,再也没意见,领头钻进被褥里。慕飞从前做小公子的时候,身边有五六个丫头服侍他睡觉,他也没觉得跟女孩子过于接近有什么不好,跟着钻进去抢被子,把宝刀当成一只碍事的猫,恨不能一脚蹬出。
第三十五章 心火
和尚笑笑。炉上本来煨着一只铜吊子的,他将火拨旺,取两只粗瓷碗,杵进茶饼、搁了枣桂、盐姜,将沸水倾进去,冲成热腾腾的茶汤:“喝罢!”
宝刀与慕飞咕咚咚喝下,觉得周身舒泰、寒气全消,困意一发暖融融的上来,将碗还给和尚时,已经半闭眼睛、七倒八歪,给周公扯住衣角了。宝刀心上浮起一事,挣扎着问一声:“你自己要睡觉呢……”
“小僧通宵侍药不妨。”和尚合掌答。宝刀根本没有听全,已经倒在褥子上呼噜呼噜睡着。慕飞紧挨着她,迷迷糊糊觉得触手柔软、鼻端也闻见女孩子的微香,心中有什么动了一下。刚刚在夜里取暖,挤得还要紧,并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为什么现在会有?而且,到底算什么特别的感觉啊?他没时间去深究,转瞬间向周公投降,同去下棋也!
和尚浮起微微的笑意,在木凳上坐下,拿过手杵捣药,口中轻声诵着佛经。月光淡淡,那手杵柄上镌着他的佛号:悟宁。
宝刀醒来时,药室里除了她跟慕飞,再没有第三个人。慕飞睡在她外面,被她迷迷糊糊踹了一脚,痛得大叫:“你谋财害命哇?!”宝刀不同他噜嗦,满地转了一圈,和尚真的不在。桌上摆着个草编的桶子,里面传来香味,她忍不住把桶盖一掀,见里头暖着两碗杂粮粥、还放了两双筷子,想必是给他们准备的。
慕飞老实不客气,操起筷子就吃,宝刀有样学样,筷子一戳,发现下面还埋着两只熟鸡蛋。
“奇怪,和尚戒荦,可以煮蛋吗?”慕飞皱眉歪过头。
“我们不是和尚啊!他是给我们准备的嘛。”宝刀啊呜啊呜吃完,看着慕飞碗里:“你不喜欢啊?那给我。”
“切!”慕飞不再多想,先把碗里东西扒完再说。吃到肚皮饱饱,和尚还不回来,宝刀想等到他、向他道谢啦,慕飞想想今天得再去张邑转转,然后赶中午的车回桑邑,实在耗不起时间,抓着宝刀走人。宝刀临走把碗端端正正放在桌上,还诚心诚意的拜了两拜。
昨晚那位和尚,真的曾出现过吗?她觉得糊涂。也许是什么神仙来救他们、甚至是爹爹托人照顾他们也说不定呢?
他们乘过来的骡车,头天送货,第二天装了新货回桑邑,行程是早定好的,慕飞雇车时也已经说好,连来程带回程一并雇了,所以铜钱失窃,倒不妨碍回去,无非中饭没钱买馍馍,饿一些儿而已。
“织锦是挤不进去了。纸的成本便宜多了,还能试试。张邑这里已经有三个大纸铺,层次很分明,”宝刀扳着指头算,“一个供官纸,一个供学纸,一个供质量较差的散纸……”
慕飞本来就对纸业更亲切,顺溜地接下去说:“这三个,都是直接面对张邑居民的铺子。要论纸商呢,最主要有五个商行做纸品流通,其中只有两个规模算大。张邑本地需求纸张并不多,那三个铺子已经足够供应,做纸品流通的商行都是根深叶大的老字号,外地本来就有许多熟客,才能撑得下来。初来乍到的小商人,还是很难涉足。我可以尽量找找我爹以前的老关系,但还是困难。”
宝刀长长叹了口气:“说到底,我们为什么要卖丝卖纸呢?卖馒头、卖馄饨多好,怎样都会有人来吃的。或者烧鸡、卤鹅……”呜,越说越口水淋淋。
“丝是本城砥柱。纸则是文化、文化!”慕飞越说越底气不足,“喂,你往嘴里塞什么?”
现在刚开春,什么野果都没熟,连榆钱儿都生嫩,还吃不得,宝刀见到一株野棠梨开花,只记得这花是可以舂了煮来吃的,从未见过有谁生吃,这时候也顾不得,捋了一把塞在兜里,饿急了咬一朵,听见慕飞问,分他几朵。
“有肉就好了。”慕飞含着这清鲜微苦的花朵,肚子叫得更凶,情不自禁抱怨。
车把式默不作声递给他们两块碎馍。
什么样的人能狠心把这么两个孩子派出来挨饿?他很不理解,旁边冷眼看了半晌,忍不住主动伸以援手。
慕飞欢呼一声,和宝刀一起狼吞虎咽吃上去,竟觉得比从前在家吃肉还香甜许多。太阳再次偏西时,他们总算活着回到了山乌槛。
简竹就站在槛外,有三分像等他们、有七分像看风景。他们狼狈不堪的回来了,他也没其他话,转身就回去了。正是晚饭的点儿,厨房里敲起第三遍开饭钟,宝刀两人也顾不上跟简竹问安,像两匹小狼般冲进厨房,什么分号啊商战啊也不管了,且填肚子要紧!
等抹干净了嘴,他们互相看了看,低下头,一前一后走到简竹门口:“师父。”
“唔。”简竹一个人时,就不抹骨牌了,拈着棋子独自对着棋盘出神,随口道,“进来。”
宝刀和慕飞在旁边垂手站了一会儿,他才道:“说吧。”
“丝和纸都难搞,咱们能不能整点其他的呀?”宝刀快言快语。
“或者……换个地方?”慕飞嗫嚅。
“出去要小心。”简竹答非所问,“为省几个钱,把身体搞坏、或者遇上危险,算谁的?以后再不可舍本逐末。”
训得有理,宝刀慕飞都答应着。宝刀又拿小指头勾他袖子撒娇:“师父,就不能换个地方、换个行业玩儿?”
简竹摇头:“那里自有那里的好处,你们寻寻看,实在不行,我也还有个建议。”
“哎?”
简来方恰在此时,进来通报:归老总和他堂哥来了。
归顺子那位写书的堂哥,名叫归明远。个子挺高,高得简直仓促了。好像他还没来得及睁眼弄清楚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儿,时光就忙着拉住他的手脚,把他像面筋一样狠狠拉长。他还没顾得上长出跟个子相称的肌肉,父母的厚望就把他压垮了。他的腰比女孩子还要细,微微弯着腰、缩着背,长年习惯于遵从长辈的呼喝,但最后,他父亲还是气恼至极地丢给他四个字评语:“一无所成!”他用窝囊废特有的逆来顺受姿势,接受了。像炉灰接受主人啐过来的唾沫。
但是这个人身上,仍然有那么一点火星,是他自己也无法掌控的。这一点火星好像不是他自己生出来,而是从天上掷进他的心窝。正是这点火星,让他用学堂后门拣来的残墨、用邻舍丢弃的灰渣化成的墨水、用团起的棉絮、用拣来的马尾,一字一字、一行一行地写:
“看这颗心都饱满成一颗鲜浓的石榴,负罪感一粒粒血淋淋的,只想叫谁捏碎了吧!你既然创造出这么一颗心……为什么不干脆让它碎在这里?”
第三十六章 恶梦
写出这些句子,能起什么作用,归明远并不知道。这些话到底有几个人看,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还活着,他在这里,这些话自己从他心里跳了出来,火光灼灼烧着他的心。他就需要写。
总有几个人看见这样的火光。
顺子有点畏葸、有点巴结、有点崇拜地拉着堂哥归明远的手,把他领进门来。他或者是个二愣子,做人既称不上聪明、甚至称不上善良。可他望着归明远时,眼里也有火花在闪。有些人,自己不能发光生热,但心里揣着火种,只要有合适的引火物凑近他们,他们也能烧成一场熊熊的火灾。
归明远被顺子拉进门,只敢朝屋里的人稍微闪了一眼,就摘下半旧的文士帽,搁在胸前,谦卑的低下眼睛:“听说简老板愿意雇我。”
简竹一步迎上来,握住了归明远的手,只说了一句话。
他说:“一路辛苦!以后的路,我们陪你走。”
归明远的热泪,刹那间洒在简竹手上。
归明远下去休息了,慕飞抢着送他。路上,他已经得到了归明远的同意。他把归明远送到房间后,就打开归明远的行李箱,拿了归明远手中的那部书稿,一声欢呼:现在他可以看下去了!
“谢谢,谢谢!”慕飞向归明远道谢。
“不,谢谢你。”归明远诚心诚意对慕飞说。
因为有慕飞这样热心的读者,归明远的人生才有意义。可他这句道谢,慕飞还并不能理解。
沈夔石饶有兴趣的望着这位新人。
归明远被安排跟沈夔石睡一个房间。这两个人,很快成为了朋友。
他们是同样的人。
都是怀着火光、去点燃别人心中火种的人。
等慕飞回到简竹面前,发现简来方还在,宝刀已经在跟他叽叽喳喳说话了,说的内容好像是——跟简来方商量办这办那?简竹点头,再一次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慕飞:“大管家交给你们差遣了。”
慕飞本想欢呼,“呃”了一声,改口:“师父,不必吧!你这里需要管家的。”
“沈夔石、归明远,我这里已经有两个文化人了,可以帮忙理帐。日常事务,几个工头也都已经熟练。”简竹道,“你们不必担心。管家跟你们去,奉你们为小主子。你们有话,尽管吩咐他做,他不会替你们拿主意。”
简来方颔首附和简竹。
宝刀赶紧表态:“就是这样!大管家,谢谢你肯跟我们走。就算我们亏本了,我总之想办法不让你挨饿就是!”
慕飞手痒,又想抽她:“白宝刀,你能不能说一句争气一点的!”
简竹大笑,笑完了神情一肃:“去那里,怎么开张,想好了没有?”
慕飞福至心灵:“与其与人夺宝,不如另辟蹊径。太上立德,其次立言,其次立功。功德都靠言传